外面正下着雨,也没打伞,也没穿雨鞋,就迎着风淋着雨往前走。河面给雨滴打出一个个突然鼓起又瞬间破灭的水泡儿,上了伯渎桥便站在桥上发呆,就像木头人一样,仿佛没了意识,其实还能什么都会想;甚至连她的想,也想得出来。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恐怕就讲的是这样的事。
妈走出房门才没了絮叨声音,我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其实我还能什么都看见。他斜坐在床边,俯在我的身上吻我。很深的吻,我能听见吮吸的声音,完全沉醉在这吻里。但是一会儿后我就害怕地坐了起来,因为外面来了很多人。随后我又出现在一个家宴的现场,大家都在忙碌,我也到配菜间帮忙去。那个配菜间屋檐低矮,天井里静悄悄的,像冷天里清冽的早晨。我听得见有人来了,而且就是他。我心里紧张得要死,听得见心跳的声音。他看着我说,真是你,你瘦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手在我的腰际量了量,我穿的黑雪纺裙子。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时,一般用“心痛的沉醉”来形容,心里会痛得抽动一下,但是立刻很舒服,这样的感觉会立刻传遍全身。
记得我父亲给她量过腰身,给她做过一条黑雪纺裙子,那是最后一次给她家做衣裳。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切菜配菜,她母亲去菜场买油面筋去了。我想搂她一下,亲她一下,却不敢碰她一个指头,怕她也扬手给我一记巴掌,也打得我东倒西歪。
很快我们就讲起华罗庚来,还讲到了高斯及高斯的最小二乘法,就没了刚才的尴尬。她母亲拿了一脸盆油面筋来,让她拿筷子往里头塞肉馅;先拿筷头捅破油面筋表面那层金黄色的脆膜,然后拿肉馅塞满它。那顿饭我一气吃了七八个肉面筋呢,感觉肚子胀得厉害,但心里觉得很舒服。一回家就躺在床上睡觉了,闭住眼睛就能看见她。这时她坐在我床边,俯在我的身上吻我。但是一会儿后我就害怕地坐了起来,因为外面来了很多人。
后来她嫁给了她的硕士导师,读到博士及博士后,如今是著名女数学家了,在荷兰国际数学中心当研究员。前年她再次提出一种新算法,其理论被国际数学界称为杨氏第二定理。上回我编程时,就用了她的这个新算法,程序长度一下子就缩短了三分之二,感觉特别爽。我在QQ里头跟金艾琳讲过这件事,她也想用一次这个新算法,不知用过没有。
再次有了饥饿感觉,我才翻身起床,拿起床头柜上的那盒鸡腿便当,去厨房间搁微波炉里热一热。到现在还没接到金艾琳的短信或电话,中午给她发过一个短信,问她下没下飞机,问她什么时间碰头,都过了两三个钟头了,仍不见她有回复。
她有她的事情。
她有小孩的叔叔去接。
她不必样样事情对你讲。
我又躺在床上了,再次听楼下老太太敲木鱼念南华经。有时心里烦,恨不得立刻跑下去敲开老太太的门,一刀捅死她。可有时却觉得好听,有声音比没声音好。而且很快就睡着了,像听了催眠曲一样,比吃安眠药还管用。若老太太去女儿家小住几日,突然没了笃笃不休且毫无变化的木鱼声音,就辗转反侧睡不着,只好从一数到十,数一万遍;就跟老太太念经相仿,自己给自己来一段催眠曲。
金艾琳不相信我在虎谷里碰到过大象。我把我被象鼻子卷起来的照片用QQ传给她,反使她产生更多疑惑。那张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呢,是你自己拍的还是你用自拍功能拍的,是朝大象伸手掌使大象站住不动的那个白头老人给你拍的还是另有一个拿相机的人也在场?金艾琳如此咄咄质疑,使我很没面子。她说即使大象没把你卷到半空中,甚至你就没去过那个虎谷,没碰到过那头大象,也能在电脑里合成出这样的照片。接着又说,只要对PHOTOSHOP软件略知一二,一个中学生就能如此以假乱真。
后来我就讲到了虎谷中那个神秘的山洞。洞口越往上越小,呈越发狭窄的锐角。其顶部有一株断了树尖的小树,据说那是给一位将军拿手枪打断的。想必那位将军是神枪手,那么高那么细的一株小树也打得准。因为讲得神秘,神乎其神,又有忌讳,害怕倒霉,所以谁也不会钻到这个洞子里去。顶多在洞口拍一张照片,留个纪念,曾到此一游。
我进去是因为事先我不知道这个洞神秘,也不晓得有何忌讳。当地人对它的种种传说,尚未传到我的耳朵里。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就天黑了,走到谷底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夜路时,头上戴着寅次郎给我买的那个意大利头灯。它是二十五头的,用四节七号电池,灯光笔直射出去,至少二十米。
里面的洞壁被头灯照亮,那是凹凸不平的粉红色岩石,终年晒不到太阳。那个深洞最里面的洞形,像小鱼儿的粉嘟嘟的小嘴巴。其实当时只知道赶快进去躲雨,也不用支帐篷了,把睡垫铺开,盖上摇粒绒毯子,也不会冷,肚子也不饿,只觉得累,一头倒下去就睡着了,管它洞口是什么样子!
后来就碰到了地震,那是真正的地动山摇。我累了睡觉就睡得死,恐怕这山洞已经摇了很久很久了,我才从睡梦中醒来。当我意识到这是地震时,便一个鱼打挺,起身朝洞口跑去。结果没跑到洞口,就给洞子顶上掉落的石头堵在里面。其后的大大小小一百余次余震,我是一直蜷缩在洞子里头打哆嗦,给吓得魂飞魄散。天亮后我拼命扒石头,扒出一条细缝,使劲从里面挤出来,竟大难不死。其后不久,我在电脑里设计地震场面时便得心应手,细节处理得好,连波斯猫都说我搞得蛮逼真。
现在你不会把你的生命看得重。你本该死在那个洞子里的,是老天保佑,让你多活几年,只当白捡了一条命。再说多活一年跟多活一百年没啥区别,不必斤斤计较。这个世界没你的时候时间长,长到无边无际天荒地老。这个世界有你的时候时间短,短到眨眨眼睛就结束;就像还没睡就醒了,还没醒就睡了。你知道你从没相信过什么,也知道你跟这个世界的联系是直接而单一的。人家有基督、安拉或释迦牟尼当中介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或默默等待最后的审判且多数人能够进入天堂,或转眼间就投生到另一个女人的子宫里且少数人能够念佛成佛。人家生前死后均有盼头,不像你死了就啥也没了,永远无知无觉了。你去过教堂听人家唱赞美诗只是觉得唱得好听,你去过清真寺看人家朝米哈拉布匍匐礼拜只肃穆起敬,你去过喇嘛庙转人家常转的圆柱经筒只转着玩儿,后来你意识到应该相信些什么的时候,却早已失去相信的能力。鬼也好,神也罢,事情也好,东西也罢,都成了你质疑的对象。你的数理意识及逻辑分析,使你越发理智而清醒。当你从无序的混乱中走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已尴尬到孑然独立的地步,寂寞到孤单一人跟这个世界打交道。以前有了纠纷,就请族中长老吃讲茶,两边吵起来有人劝阻,争起来有人评理。现在打官司要请律师,虽然出了钱律师肯定替你说话,但你的种种不是,律师也会如实跟你讲,使你意识到对方并非完全无理取闹。如今法院总是先启动调解程序,这时候是法官当中介人。可你就直接得多,一个弯子也不拐,一个调解人也不要。你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从来就是面对面,硬碰硬,没有余地,无从分辩,不知忏悔。你小时候就接受人定胜天的思想,殊不知到了后来,三十五岁那年,你读了《东周列国传》,才明白人定胜天的“定”字,不是“必定”的“定”,而是“安定”的“定”。这时候,你才惊愕得回不过神来,仿佛白活了这么多年,也怪自己知识少。
寅次郎喜欢唱歌,但他的嗓子不行,还爱跑调,远不及你,可他动不动就吼一下的一句歌词却非常好,你也特别喜欢。有时你会突然亮起你浑厚的男高音,唱起寅次郎爱唱的这句歌词:“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声音之洪亮,气势之威猛,震得窗玻璃打哆嗦,竟打断楼下老太太敲木鱼念南华经的连绵声音。
门铃响了。可能寅次郎又忘了带我屋的钥匙门,我得起身给他开门。下午也忘了叫物业派修门师傅过来修底楼的安全门,所以我得把自己的钥匙串往楼下扔,小心别砸到他的头。物体的自由落体运动是势能与动能的迅速转换,楼层越高,势能越大,落到楼底的动能自然也大,若钥匙掉下去,把寅次郎的脑壳砸个洞就闯祸了。没错寅次郎跟我不一样,人家有老婆有小孩,家里事情多,家庭责任大,出不得半点纰漏。
豪味佳旁边是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子,看得到湖边的那丛芦苇花。穿短裙别胸花的高个女孩端走桌上的空碟子,杨芳芳朝她点了点头,一面将咖啡杯移到自己跟前。苏珊还在拿餐刀割她的第六块烤肉片,吃得津津有味。这个维也纳女人可从未有过减肥的念头,她跟杨芳芳个头一般高,年龄也差不多,但身宽却是杨芳芳的三至四倍。
一个台湾男人走过来跟她们告别,声称很快要去浦东机场飞台北。他也姓杨,叫杨什么给忘了,得查一查会议名单。他握你的手有点重,不知苏珊是否也有这种感觉。苏珊也是上午走,直飞维也纳。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全是金发碧眼,去年去她家做客时看到过。
那个高个女孩给她们续了咖啡后,再次退到服务台那边。
杨芳芳喜欢喝清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一贯如此谨慎。
也确实身材苗条,皮肤也白皙,可这并不解决问题。
昨晚杨芳芳给苏珊讲了章吉成提及的那个古怪算法,也讲了不少其他事情,两个人讲到夜里三点半才睡觉。苏珊很想跟杨芳芳一起去看那个有数学天分的程序员,只因航班无法改签才作罢。苏珊打呼打得响,杨芳芳辗转反侧睡不着。“你们应该有小孩才对。”就像讨论数学问题一样,苏珊讲这句话用的是英语而不是德语。
假若我们有了小孩,他就老实了,就不会出去眠花卧柳了?
八点到了,苏珊要走了,杨芳芳抱了抱她。就像搂住一头肥硕而慈爱的母熊,心里腾起温暖感觉。车子走了,转身回大堂。上了楼,回到房间里。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也不想看书,也不想到湖边去,只是躺在床上发呆,似睡非睡。昨晚夜谈时竟讲了自己的事,讲到苏珊陪你流眼泪。
既然他已经亲了另一个女性,跟那个雀斑女孩都上了床,就不会再跟他有同衾共枕的可能,不会再让他碰到你的白身子。他睡在卧室里你就睡书房,他睡在书房里你就睡卧室。你要跟他离婚,成全他和那个女孩。
原来那样的他也会要,不曾恶心,不怕丢人,不可思议。
假如章吉成不是裁缝的小孩,假如他是属猴的不是属鸡的,你会把自己嫁给他,而不是嫁给这个姓柴的。章吉成是第一个亲你的男性。你躺在床上睡着了,好像还能什么都看见。他斜坐在床边,俯在你的身上吻你,那是一个很深的吻,你能听见吮吸的声音,完全沉醉在这个吻里。
你还看见他手里拿着送你的书,那是华罗庚五十年代写的小册子。当时他已经去上海读书,暑假回家时来你家看你。因为天气热,门和窗都开着,他才长驱直入,看到了你胡乱套着一件无袖短衫凉快躺在床上。你妈讲你们属相不合鸡犬不宁不让你们好,其实她是不愿把女儿嫁给穷裁缝的儿子。等你拿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就讲章吉成流氓龌龊,溜到女厕所看女人大小便,要你断了跟他好的念头。
手机蛐蛐响了,宝坤发来一个短信,讲他已经过了洋浦大桥,顶多半小时就到。接着就是门铃响了,一个面容清瘦的小男孩站在门口。他还在读本科,是上海数学会的,抽空过来帮忙搞会务,还没开口脸就飞红,比女娃娃还腼腆。
要问复变函数就问呗,不用低三下四讲奉承话,得过哪个奖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对这个东西有无实质性的推进而不是虚晃一枪沽名钓誉。前人已经走了一万公里,你有没有勇气和能力,再往前走一厘米或一毫米?
这是答非所问,而且口气咄咄。杨芳芳心里气恼,恨自己怎么变得如此没了涵养。小男孩本想跟她合个影,相机一直拿在手上。见杨芳芳一改诲人不倦的态度,便喃喃了几句,慌忙告辞走了。
手机再次蛐蛐响起,是章吉成发来的短信。他问你下没下飞机,什么时间碰头。想了一想,还是不回复为好,给他一个意外。章吉成把你当成金艾琳使你有点尴尬,但也越发认为他有心理毛病。这次你来上海开会,趁机回家一趟,也找一下章吉成,给他当头一棒,叫他别想金艾琳了,如今男人中有这样痴心的也委实少见。
把自己嫁给自己的导师是金艾琳而不是杨芳芳。
教你唱那个扬基歌的不是金艾琳却是杨芳芳。
金艾琳是圆脸蛋儿黄头发,杨芳芳是瓜子脸儿黑头发,怎么会分不清楚?
而且,那个杨氏第二定理根本就不存在。
说实话,那个古怪算法,杨芳芳根本就不会那样去想,没有一个数学家会有那样的奇思异想。可偏偏那个想法就能成立,哪一步推算都站得住脚,奇怪得不得了。更关键的是,它居然能够应用于编程中,使程序长度一下子就缩短三分之二。时至今日,全世界的重要数学论文,尚未有人提及这个算法。假如它是章吉成发明的,就要动员他就此写一篇论文。杨芳芳认识荷兰数学家威廉姆斯先生,他会把这样的论文发表到法国的或德国的数学刊物上,以便引发国际数学界对它深入讨论。
杨芳芳见过金艾琳一面。三个人一起吃牛肉煎饺,还点了盐水鸭要了啤酒呢。就在南京鼓楼前面的马祥兴清真菜馆里,杨芳芳拿粗碳笔给章吉成画了一个素描头像。金艾琳一面吃煎饺一面看,她讲画得挺像,眼睛尤其像,坏人眼睛就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