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躺在木板床上,憔悴的脸深陷在枕头里。她那散乱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几乎要把她的眼睛全遮住了。她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缎面薄被,来看护她的玛丝洛娃正坐在床边织毛衣。玛丝洛娃时不时大叫一声,喝令那两个总喜欢爬到船型洗衣机上的男孩滚下来。那两个男孩是玛丝洛娃的一对双胞胎,现在放假了,成天待在安娜屋里打闹不休。
我把那本相册放在安娜枕边,并告诉她斯大林今晚来看她,可安娜只平静地点了点头。记得我上小学时,她就是那种爱腼腆而且也爱激动的漂亮女人。当时只要有人提起斯大林的名字,她就脸颊绯红。记得她对我说过,她爱斯大林胜于爱她的父亲。当时我觉得这句话很平常,因为我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没像安娜那样,把自己的相片寄给斯大林。她做梦都想见到斯大林,为此苦苦等候了二十年。
我在病床前站了片刻,然后抬手告辞。临走时没忘记跟那位仍在大声训斥双胞胎的玛丝洛娃打招呼。玛丝洛娃指住我的脸对那两个男孩说:“你们哪天像这位先生一样懂道理,我立刻去死也愿意。”走到楼底下还听得见她粗声粗气的叱呵声音。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窗帘还没拉上,窗外的一轮明月被夹在两座高楼中间,像一个被劫持的女人质身不由己。夜里我经常失眠,明白不该喝这么多咖啡。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间还围着哈萨克人的粗布围裙。我坐在餐桌旁,默默看着我跟前的这个带棕色线条的矮瓷杯,这杯子里有半杯浓得发黑的液体。
母亲走过去把窗帘拉好。冰箱又启动了,我一听见这轰隆隆的机器声音就心烦。母亲转身问我:“你今天去哪儿了?”
“看安娜去了。”
“她能坐起来吗?”
“依我看,她的情况很糟,我猜她最多坚持两星期。”
“你总是往坏里想。”
“安娜是不是像女人爱她的男人那样爱斯大林?”我突然问这个问题。
母亲犹豫了一会,才点头说是。
“她本人说,她像爱她父亲那样爱斯大林。”我又问,“要是她跟别的男人结了婚,这种感情会不会自行消退?”
“她很难接受另一个男人。”
“所以毫无希望地等了二十年。”
“是的。”母亲说,“女孩子在感情方面惯性大,她们无法改变自己,明知错了也没有勇气承认,反而反感规劝她们的人。”
“你怎么说安娜是女孩子呢?她比你都大。”
母亲解下围裙,大概意识到跟尚未结婚的儿子谈论某个女人,以及那个女人的婚姻问题,是不明智的,于是岔开话题问我:“今晚不去弹吉它了?”
我说我八点钟走。
咖啡凉了,我用匙子搅了搅,里面还有些奶粉没化开来,我猜那包奶粉可能过期了。母亲坐在沙发里织毛衣,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知道还能坐一会儿再走。
这时有人在外面按门铃,我走过去给那人开门,他是保理斯。
“你好。”我说。
保理斯仍穿着一身笔挺的毛呢军装,好像没看见我,径直走进屋里。母亲慌忙站起来,她朝保理斯点了点头,然后撤走了餐桌上的咖啡杯,并顺手拿围裙抹了抹桌子。
“请坐。”我指着沙发说。
保理斯怕坐下去弄皱他的军装,因此只并拢两条长腿,站在客厅当间。他经常这样僵硬地挺直身躯,好让别人注意到他是个英俊的高个儿。他确实很高,脑袋快碰到天花板上的那盏二十二瓦的吸顶灯了。
“斯大林死了。”这是他进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斯大林死了?”我从镶在食品柜上的镜子中,看到自己正张大了嘴巴,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发呆。
“他跟达利先生一起看画。达利先生认为斯大林对现代绘画艺术有非凡的领悟力,只是他本人没意识到这一点。斯大林一直站在一幅油画跟前,像傻瓜似的看着它。等达利先生再次跟他说话时,才发觉他死了。”
“他是站着死的?”我惊骇不已。
“是的,就这么站着。”保理斯模仿斯大林吸烟斗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家的那块被洗白了的红丝绒窗帘达五分钟之久。
“那是一幅什么画?”我问保理斯。
“我没看那幅画,你知道我对绘画不感兴趣。”
母亲给保理斯端来一杯热咖啡。保理斯说:“有威士忌的话,情愿泼掉咖啡喝威士忌。”母亲忙说我们有威士忌。
“我现在就去一趟。”我对保理斯说。
“你要去哪儿?”
“去看斯大林。”
“不用看了。”保理斯说,“他的尸体被搁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我们看见密密麻麻的白纱线自天而降,斜着覆盖下来,就像弹花匠用棉纱线网棉胎那样,把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当时那屋里只有医生和我两个人。”
“你是说,他被棉纱线裹在里面啥看不见了?”我不相信。
“对。”保斯理说,“若是蜘蛛网把他裹起来的话,我想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还不至于大惊小怪地跑到院子里惊叫起来。”
“明天几点钟去找你?”我直截了当地问。
“等你下了班再去吧。你们那儿四点半下班对不对?你五点钟去大院找我,我领你去看。其实看不看都一样,反正已经死了。”
母亲拿来一瓶英国威士忌,保理斯见了很高兴,不禁吹起口哨来。不过他看母亲给酒杯倒酒时,又突然变得很严肃,仿佛那个酒杯是库图佐夫公爵正伏身细看的那张莫斯科地图。我站在讨厌的冰箱旁心情烦躁。我想下楼走一圈再上来。保理斯开始喝酒了,一面喝一面跟我母亲说话。他说他同我一道读中学时,就知道我如何如何聪明,知道我一定读大学。他喝完酒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美国烟,觉得没时间抽烟了,又把烟盒塞回衣袋里。
“我要告辞了。”他跟我母亲打招呼,“谢谢夫人的威士忌。”然后转过身子,自个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等保理斯走到楼底下,母亲才开口问我:“这位军官找你什么事?”
“他来告诉我斯大林死了。”
“斯大林死了?”母亲突然愣住了,脸色变得煞白,眼睛里露出极度惊愕的目光,仿佛天要塌下来了,没见过她如此害怕的可怜样子。她是在卫国战争时期出生的,始终生活在斯大林时代里。尽管斯大林已辞职多年,可在母亲这辈人的心目中,一直是活着的基督。
基督死了,然而基督会复活的。这时我突然想起安娜来。我想安娜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她所爱的人已经死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已不复存在。每次想起安娜我就很难受。她年轻时穿短裙走路的样子仍历历在目。那时候我还小,才四五岁,脑子里成天只有两个念头:一是吃冰淇淋,二是跟安娜结婚。
树林里很暗,好像天黑了。
从山上往下看,怎么也看不到婆的坟。
我女儿出世的时候,婆还没完全糊涂。她感动于婴儿的鲜活水嫩,忍不住掐一把小孩的胖嘟嘟的胳膊,嘴里且一遍又一遍地咕哝着“婊子日的,婊子日的”,喜不自胜呢。在我外婆家,这样一句脏话,恰恰是对孩子及孩子母亲的最高赞美,可惜我妻子不明白,对此耿耿于怀,婆都过世了,也不原谅她。
我抱着睡着了的孩子,走在我丈夫前面,一起拐上石门路。两排路灯在黑沉沉的夜色中,像一块块悬挂在树梢上烧红的木炭。那微弱的光线,大都被梧桐树挡住了,不过我们仍看得清脚下的路。我们走得很快,希望早点到家,好把孩子放到床上去。
我知道惠山在我们背后,可我匆匆回头一瞥时,竟什么也没看见。我担心那座山突然朝我们塌下来,要不就朝我们迅速移动;当它赶上我们的时候,把我们无情地压在山底下。因为看不清它离我们有多远,所以才特别害怕。我丈夫绷住脸,好像也觉得此刻不该说话。上了那座水泥桥,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我发现我丈夫背上趴着一个陌生孩子。
“你晓不晓得你背上有个男孩?”我低声问他。
“不晓得。”他将那孩子抱到胸前。
“血!”我惊叫起来,因为我看到我丈夫的后背上有血迹。
“孩子死了。”我丈夫说。
现在我才注意看那个孩子,他脸色煞白,白得像搪瓷脸盆。
“怎么办?”我问我丈夫。
“先抱回去再说。”
于是我们继续朝前走。走到丁字路口,蓁蓁醒了。她大概看见马路对面那个卖雪糕的白箱子了,嘴里连声叫着“吃……吃……吃”。那边挂着一盏白得刺眼的汽油灯,三个年轻人正围着卖雪糕的老头说脏话。他们都穿着花色T恤,拖着白拖鞋,蛮吓人的。我去买草莓雪糕,一个瘦个儿伸出长颈鹿般的细脖子,盯住我丈夫怀里的死孩子看个不停。
“这娃死了。”他有点幸灾乐祸。
“你胡说,”另一个人叫起来。“你是说在这深更半夜,一对小夫妻抱着一个活孩子和一个死孩子一起逛马路?”
“你摸摸他的脸。”长颈鹿抱起那个男孩,塞给他的朋友看。那孩子煞白的脸在汽油灯下更吓人。我看了看我丈夫,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抱死孩子倒是个新时尚。”第二个人说。他已经摸过那个孩子了。
“把它送给我们吧。”长颈鹿说。
“这娃是周瘸子家的老四。”卖雪糕的老头插嘴道。
“你杀了人。”长颈鹿的脸也不短,长长的下巴快掉到我丈夫的眼镜上了。他把死孩子又塞回我丈夫怀里。“我们告你的话,你要坐牢的,我说没说错?”
我丈夫点点头。
“你先抱回家。”长颈鹿说,“可能天亮后我们就没兴趣到派出所去了。”他看了看他的两个伙伴──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只盯住雪糕箱子上的价目表发呆──不无得意地说,“我们的兴趣老在变。”
他们又围住那个老头讲脏话了,我心里羡慕他们如此若无其事且无忧无虑。走到暗处,我对我丈夫说:“你赶紧抱死孩子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扔掉它,去外地躲几天再回来。”
我丈夫点点头,随后侧身拐进一条黑洞洞的巷子里。
我一个人抱蓁蓁回家。回到家里,赶紧把她放在床上。她又睡着了,那支草莓雪糕一口都没吃。我不敢睡觉,怕一合眼就要做梦。我知道我丈夫不在身边时,不会做什么好梦,何况夜里又出了这么一桩怪事。
第二天早上我走过周巷时,好多人都冷眼看我,看来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过派出所还没来人呢。我想我不能装着完全不知道的样子,我得好好考虑应该怎样跟别人解释,上法庭的话应该怎样为我丈夫提供有利的证词,也许法官从来就不考虑被告人的妻子所做的法庭辩护。
下午我路过小哥家,他们在底下碰麻将。小哥走上人行道,默默听完我讲死孩子的事。有人替他坐上去了,嫂子在大声说话,看来她很开心,我想今天小哥肯定赢了钱。
“你什么也别说,只当没这件事。”小哥吩咐我道。
“公安来抓人怎么办?”我问他。
“就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谁都知道了。”
“但你要说你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是当事人。”
“我们能说出事实真相。”
“碰到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明白。”
“你说那三个人,还有那个老头,他们会去报案吗?”
“你只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男人出差了,你一直待在家里跟孩子一起睡觉,对谁都这么说。” 小哥顿了顿又说,“再有什么事,给我打传呼。”
我到车棚歇自行车时,车棚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他们正津津乐道地谈论那个死孩子,一个白发老太婆瘪着嘴正嘟哝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们一看见我,就鸦雀无声不说话了,一个个用死鱼眼睛盯住我,于是我快步穿过人群,赶紧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