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岁了。”
顾元亮皱起眉头。
“他从前跟我们家是邻居。”
“当时你一个人过日子觉得孤独且无依无靠?”
“不是,不是。”
顾元亮如是想,一个傻不拉叽的小女孩,稀里糊涂地睡到一个干瘪老头的床上去,结果陪他睡了一个月,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当她明白此事已无法挽回,便傻里傻气地发了誓,以后不嫁人了;好像哪本书上了讲过类似的个案。顾元亮知道,法国女哲学家西蒙·波娃在她的《第二性──女人》那本书中,曾详尽分析了女孩子们的自卑心理,以及她们面对男人们所设下的种种陷阱束手无策的尴尬处境;而奥地利精神病医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则毫无顾忌地阐述过少女们形形色色的性困惑。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顾元亮颇为自信。他相信自己对性的理解,比那些有过性生活的人深刻得多。此刻他丢开未婚夫身份,像一位做事认真的精神病医生那样,探究起眼前这位老姑娘的心理障碍。
“当时你感到孤独。”他重复道。
“是的。”她承认。
“你渴望有个男人在你身边陪你。”
“不是,不是。”
我会催眠术就好了,顾元亮想,弗洛伊德医生就是利用了催眠术,让他的病人在催眠状态,自己讲出那些羞于开口的隐私;你要有耐心,要仔细询问,要找出这个女人不想结婚的真实原因。于是,顾元亮又问了一个问题:“他是个动作粗暴的老家伙对不对?他把你弄得疼了疼得很厉害对不对?”
吴惠娟默默地点了点头,若是另一个男人这么问她,准会羞得撒腿跑出去。
“一个女人的古怪心理,往往与她早年生活中遇到的某些特殊情况有关系。”顾元亮讲解道,“而且那些特殊情况,往往就是她本人所经历过的某种不正常的性体验。”
虽然吴惠娟听不懂这句话,但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未婚男子说起这种事情,居然像女人谈论衣服一样津津乐道。
“等我们结了婚,有了房事生活,我就能让你明白那些事全无关紧要。”顾元亮不在乎这个女人是不是处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消除她积重难改的心理障碍。“他是动作粗暴对不对?”又问了这个问题。顾元亮明白,如果她能讲出使她特别害怕的某个细节,让她自己讲出来,问题就解决了;弗洛伊德医生就是这样看精神病的。
“他总是把我脱得光光的,还把我捆起来,用皮带抽我,也抽他自己。”
“他是个性虐待狂。”
“可他的外表,看上去很和气懂道理。”
“有这种男人。”顾元亮把左腿搁到右腿上,又晃了晃脚。“今晚你能明白这件事,以后就不会害怕了,就没事了。”觉得左脚的脚趾离台灯的灯泡太近,被烤烫了,便将左脚挪了位置,压着桌上的书。“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找他呢?”对此竟有点好奇。
“当时他很有权。” 吴惠娟说,“原先他跟我父亲在同一家工厂做工,后来做了造反派头头,最后做到市里的革命委员会常委。”
一个孤身女子在寻求某个男人保护时,往往适得其反,反倒最先被那个男人伤害。顾元亮知道自己明白这种事情,他对他的大龄未婚妻说,“你不去找他,也活得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他很有权。”吴惠娟重复道。
“他有权又怎么样?”顾元亮叫起来。“古希腊有个哲学家,就成天坐在一只木桶里过了一辈子。亚历山大走过来问他需要什么,他对这位曾横扫亚欧大陆的马其顿国王说,请你让开点,别挡住我的太阳。他不求国王为他做什么事,无欲则刚,国王能把他怎么样?”
“可我有事情求他。”
“什么事?”
“我求他把我弟弟从云南调回来,那地方太苦了,我弟弟受不了。”
“就你那个现在理都不想理你的同胞弟弟?我想他不会认为你这个姐姐,比他手上的一张豫园股票更值钱。”
“你不该这样说他。”
“你们有血亲关系,你是姐姐你得忍辱负重,可你知不知道,家庭也像社会一样,要相互尊重才行?”
“我们是双胞胎,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家有两个学生,留一个待在城里,下去一个到云南去。他不肯去,那我说我去,可不知什么缘故,学校仍要他去。当时有个政策,大的留城,小的下乡,也许学校看我是女孩,就有心照顾我,后来我后悔没尽力争取去。”
“这不是你的事情,你不该这样内疚。”顾元亮知道他本人走过的人生道路十分平坦,若不曾读些哲学书,恐怕也是一个平庸的人。这个读过大学的年轻人,根本就不明白那时候的上山下乡,对一个中学毕业的城市学生意味着什么。他也无从体验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女,在面临人生道路的重大抉择时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因为吴惠娟哭着送走她的弟弟时,顾元亮刚出世两个月。
“我弟弟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话。”吴惠娟说。
“什么话?”
“他说怎么是你早生了半个钟头。”
“他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可命运对他不公道,他在云南西双版纳吃苦,我却留这里享受城市生活。我给他寄钱,他抱怨生活苦,信上说死了算了。”
“于是你就想,即使跟别人睡觉,也要把他调回来?”
“那个男人对我说,他有办法办成这件事。”
“我猜他是在床上跟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结果拖了一个月,也不见有动静,我觉得他骗了我。”
“后来呢?”
“有一天夜里,我掀开毛毯,从床上站起来,一丝不挂。我对他说,如果你不答应明天就给我弟弟办调动,我就立刻从窗口跳下去,我说我不想活了,死了算了。”
“他怎么说?”
“他一声也没吭,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身子给我写了一张便条,让我拿着那张条子去劳动局找局长,又说你明晚不用来了。”
“你弟弟就这样调回来了?”
“是的,不到一个月就从西双版纳回来了。”
“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
顾元亮从桌上收起他的腿,端正坐好身子。也不是愤恨,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强烈的嫉妒情绪在他的胸腔内迅速膨胀。当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居然比他还富有牺牲精神时,心里难受极了。跟一个拿自己的贞操去为弟弟谋取前途的女人比,他娶一个老姑娘算得了什么。此刻他沉着脸,缄口不语。
吴惠娟见他面有难色,反倒轻松起来,她确信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原谅自己的未婚妻做过这种事情,觉得今晚能毫无保留地跟一个喜欢自己的大学生谈谈压在心底里二十年的耻辱与痛苦,就心满意足了。她心想,两个人年龄相差这么大,不结婚才是正常的呢,我还是老样子过下去,我能过下去。这时候,她竟忍不住低声哭起来。她曾发誓这辈子不结婚了,可是现在却跟一个比她小十四岁的大学生谈朋友;她也曾发誓不跟任何人说那件事,可今晚却跟这个年轻人说了,还说得那么详细。她用手绢擦眼泪,他仍一语不发。她明白应该跟他讲了这件事了,再决定领不领结婚证。
“我不配跟你结婚。”她对他说。
“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他对她说。“我心里难受,是觉得你那样做不值得。”
“你说过你跟我结婚是为我好,”她说出早就想说的一句话,“到了以后,可能你也会觉得你这样做不值得。”
“这不可能!”顾元亮大声说。“我不会后悔我做过的每一件事。”
“你今天是这么想,可能明天就不这么想了。”吴惠娟顿了顿又说,“你毕竟还年轻,对婚姻有选择余地。以前我做过一件错事,因为我不知所措,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也在做一件错事,但你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这么做。”
“我肯定跟你结婚。”
“可我觉得还是一个人过为好。”
“你变卦了?”顾元亮很是惊讶。
吴惠娟点点头,她明白不能再做一件错事。假如这位苦苦追她的大学生也快四十岁了,也经历过某种不幸的生活遭遇,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而这个年轻人自以为与众不同,其实他跟那些从港台流行歌曲中体会人生痛苦的少男少女们没两样;那些人成天发疯似的唱歌,而他是发疯似的看哲学书。
“如果不是由于年龄上的障碍,”年轻人说,“而是由于某种心理作用,使你觉得不结婚反而比结婚好,我就不勉强你。”看她没反应,又说了一句,“我从不勉强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们到此为止好么?”吴惠娟问。“谢谢你关心我。”
“随便你。”顾元亮一脸冷淡表情,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对眼前这个女人无所谓了。
“谢谢你。”吴惠娟忍住眼泪说。
“没什么好谢的,因为我没娶到你。”
“我要走了,再见。”
“再见。”顾元亮连站都没站起来。
此后不久,他通过一个同学到深圳去了,吴惠娟仍在那家工厂做统计员,仍每日填填报表,织织毛衣,照旧过下去。别人都说那个大学生是悬崖勒马,翻然醒悟,都快领结婚证了,才觉得她年龄大,不肯娶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