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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个独身男人的意外遭遇(2)

“我知道你所爱的那个女人不爱你,所以你孤独无助,痛不欲生。而她偶然去你屋里找你一次,也只是为了满足她那卑鄙无耻的性欲。虽说你年纪比我大,可在这种事情上,我比你懂得多。她不爱你并非另有所爱,只是内心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欲望,有你没你无所谓。她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她要写书,名扬千古,在事业上追求辉煌成就,而且现在已经小有名气。我知道她是报社里的一个主任编辑,马上要提升为常务副主编。我也知道她出了两本畅销书──那两本书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赚了许多钱,而且知道她正在赶写她的第三本书。我认为,她这种女人无法满足于你给她的爱情。她来找你总是来去匆匆,有时两三个钟头,有时就半小时,拉好窗帘干完就走。虽说偶尔也住一宿,让你高兴一回,可这时你就像我家的那只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围着她转。老实跟你讲,这个女人阴险毒辣。她拿你当她的性工具,需要时才用一下,而你心里想什么,她一概不管,不闻不问。你聪明,有知识,医术高明,而且为人正直,可是你所爱的那个女人,只看中你这副强壮身体。看她的面相,看得出她性欲强烈,一般男人满足不了她,所以不放过你。我能想象你在性高潮的瞬间会怎样兴奋怎样激动,甚至对她感激涕零,可是她走后却给你留下了无尽的孤独和寂寞。只要远远地看你一眼,我就能看出你已痛苦到什么程度。你寂寞难忍时,也找别的女人跟你聊天,甚至跟你睡觉,我想这是你精神虚弱的时候。一个人精神虚弱时,免不了做一些不该做的事,这情有可原。其实你最不应该的是,一直爱着那个应该恨她的女人。显然你这次来乌龙潭,是表示你已无法忍受被引诱被玩弄被当成性工具随便使用的这种人格污辱。我看得出你是个有尊严的男人,你决心跟她一刀两断才设法躲避她。你要叫她明白你不许她继续享用你,尤其在这个春节期间。

“早在我发现你深更半夜读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时候,就猜出你是个像梅勒斯那样的不幸男人。我后悔当时对你说我不喜欢劳伦斯,后来我开始注意你观察你的时候,把劳伦斯的全部小说又通读了一遍──他的书我是见一本买一本,光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有三个译文版本,台湾的、香港的、还有咱们中国的──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个英国作家很伟大。他写的所有的爱情小说,当然也包括小说中所有的细节描写,全真实可信。而他的小说中某些看上去有点别扭很不自然的地方,也只是翻译的人没翻好。谁也不能要求每个搞翻译的都像劳伦斯本人那样有水平对不对?在我看来,你比梅勒斯更不幸,因为梅勒斯在认识康妮之前所忍受的痛苦,远不及你的痛苦,而他认识康妮之后所得到的幸福,你却与之无缘。我认识的许多不幸男人中,你是最最不幸的一个。不过虽然你痛苦绝望,可你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你的那些女医生女护士面前,仍保持一个男人应有的理性和幽默。你也和你的朋友喝酒聊天,甚至喝得酩酊大醉;可即使烂醉如泥,也从未吐露半点真情实况。你是个伟大的不幸者。你的伟大,在于你冷静理智,以致一般人丝毫看不出你的不幸。你谎称你的未婚妻──称她是你的大学同学──在美国费城读博士,除了我,没人不相信你。其实你从没收到过寄自费城的信件,也从没接到过费城打来的电话,事实上你读上海医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中,没有一个人在美国费城,而去了美国、读了医学博士留在美国行医的那个姓李的──叫李什么我一时记不起来了──是你们班的男生,再说他在旧金山不在费城。当然我并非不知道你们班有个出国的女生,可是那个女生眼下在英国,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比女孩大五岁。

“你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越来越渴望有个愿与你结为夫妻的终生伴侣。你心目中的理想女人,不是那个缠住你不放、只与你蜻蜓点水似的偶尔来一下的女编辑。虽然你已经错过了追求窈窕淑女的年龄,对此也无怨无悔,但是你向往家庭向往幸福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因此所以,你下决心摆脱那个女人。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你父母去世时──你父亲先死母亲后死,时间上只差七天零五小时──你才十一岁,你是你外婆带大的──她老人家也去世了──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生活。我得知你春节放假不待在自己屋里等那个女人去找你,而是独自乘长途车来乌龙潭,就明白你已处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于是我也来到这里,和你在一起。我深知唯有我,才能真正解脱你的痛苦并给你幸福。尽管我比你小十岁,而且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小十岁的未婚男人结婚,我却下决心嫁给你,与你白头偕老。

“我敢说我比任何女人都明白爱情是什么东西,因此你希望女人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爱也好,性也好,我这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需要,心里想,有这个念头,我立刻脱衣服给你睡。我跟你讲,这方面我不比任何女人差。不过假如你希望我们办好了结婚证再做爱,我会听你的,来日方长,不在朝朝暮暮。我知道爱比性更重要……”

但愿我正坐在电影院里看外国电影,或是坐在小剧场里看黑色幽默剧,要么干脆在睡梦中正在做梦呢。此刻我瞅着这个越说越兴奋的女人,明白自己已陷入一个既荒唐又真实的可怕处境中。我一面抽烟一面听她讲这些话,夹香烟的手指不禁打哆嗦。如果这个女人只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自然一笑了之,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其实可怕的倒不是她对我的爱情表白,以及表白这种爱情时的奔放激情,而是她为详细调查我的私人生活所表现出的那种惊人的认真态度和坚强意志。我得坦率承认,剔除那些自以为是的或一厢情愿的推理及想象,她所陈述的一切均真实无误。我无法猜想这个女人为确切探知我以往生活中的一件连我本人都不以为意的小事,究竟花费了多少精力和钱财。显然她时常跟踪我,像侦探小说中的那些女侦探一样严谨而细心。

“我在你的屋子对面租了一套房间,天天拿望远镜看你。”她对我说这句话的亲切口气,就像我是受她监护的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王澜小姐……”这时我才挪开嘴边的香烟开口说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她立刻板起脸,打断我的话头。“你以为我是妓女,随便跟谁睡觉都可以?”大概她认为,在旅馆房间里被称作小姐的女人都行迹可疑。

“我有幸受你垂顾。”我坚持说下去,“这使我感动。”外面仍雪花飘飘,看不见晴日里近在眼前的巍峨山峰。“我也毫不怀疑你想跟我结婚的意愿。”我顿了顿又说,“可我对你和你现在的婚姻状况,几乎一无所知。我记得你有一位对你恩爱有加的年轻丈夫,还有个温顺可爱的小男孩。”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她对我说,“这说明你是个道德心很强的男人。我跟你讲,我这方面你尽管放心,不必怕我拿不到离婚证。其实你我都明白,爱情的火焰是无法用一张纸片盖住的。再说我们家小李早就答应过我,随时与我办手续,只要我愿意。他说这话时录了磁带,我搁在家里没带来,等回去后找出来放给你听。”

我给她的茶杯续水,她朝我点头道谢。她总是大口大口地喝茶,喝干杯中的最后一滴水。我们两个都抽烟,烟缸里渐渐堆起一堆两种颜色的烟头,褐色的是她抽的,白色的是我抽的,两者的比例是三比一。我向来看不惯指头上夹香烟的女人,她们往往咂一口便吐出来,没往肺里吸。她们之所以抽烟,是表示自己敢抽烟。我把我的烟头掐灭,继续听她讲下去。

她问我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两次,并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她第一次爱上的是一个饱尝妻子性惩罚之苦的电气工程师。她向我详细叙述她为满足那个工程师在感情上和性欲上的强烈需求,如何指导他对她做哪些动作,使他快乐无比。而无论她所说的那些有关性爱的复杂细节,还是她细说那些细节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毫无顾忌的坦率态度,都使我惊恐不安。这时我才明白有关她的诸多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其实比起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她本人的叙述则更为耸人听闻。她说那个工程师无法离婚,他俩不得不分手。不过使她心慰的是,工程师的妻子已痛改前非,最终与丈夫和谐做爱了。“笨女人应该受调教。”她自信道,“任其为所欲为,只会更糟。”而她的第二个情人,是一位大学教授。

“是副教授。”她补充道,“头上有许多白头发了,年纪也蛮大了,他离婚后很孤独,常去舞厅找舞女陪他跳舞。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我和他偶然相遇,他请我去他家作客,给我看英国王妃戴安娜的精美图片──那是一个香港人送给他的,我敢肯定你从没见过那样鲜艳逼真的图片──然后吻我,与我做爱。那是一次可怕的性经历,就像蓄满洪水的大坝突然被炸开一样,教授发疯似的搂住我,我们在地板上打滚。我自信我能满足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强烈性欲,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我很棒,我理解他说这句话的激动心情。此后我几乎每天晚上去找他,他给我讲文学,我给他睡觉。不过毕竟年纪大了,只是开头那次特别厉害,后来也就稀松平常了,甚至有时硬不起来。我跟他分手,是因为有一天上午我路过他们学校去看他,我有他家的门钥匙,我开门进去,看见他跟他的一个女学生正光着身子一起看色情片,于是我明白他不需要我的爱情了。”

讲到这里,她再次喝干了杯中的水,吐出被嚼烂的茶叶,吐在地毯上。

“结束爱情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她一面点烟一面问。

“是自杀。”自问自答。

“亲近死神是消除痛苦的最有效的办法。与死神会晤后,你的那些痛苦,以及那些使你痛苦的人,全都消失了,不复存在了,于是你重获生命,再度热爱生活。”

“万一自杀成功呢?”我不禁问她。

“不会。”她扬了扬手中的火柴盒,把它轻轻放在烟缸旁。“我自杀前就知道我不会死,因为我懂得自杀的艺术。你知道艺术的真谛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做事情有分寸感,做得恰到好处。”

若非我和我的同事曾两次将她从死亡线上救过来,也许我会相信她的这番话。据我所知,没有哪个人敢像她这样拿自杀当儿戏。假若没被及时发现,或者医生抢救不力,甚至那怕是送医院的途中因交通堵塞而耽搁时间,那么她两次自杀中的任何一次,都将使她命赴黄泉。这时我认为,她刚才对我所说的那些被当作爱情经历的生动故事纯属臆想,然而一想到她已向我求婚,非要我娶她不可,又不得不相信她。

“我两次要离婚,”她对我说,“我们家小李都同意,只是后来出现意外情况才没离。”她宽慰我道,“对这事你尽管放心,不会有麻烦。”

“你们离婚的话,”我对她说,“就苦了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