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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红杏出墙(1)

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女店主到里屋去了。午后的阳光越过门坎照进来,照在门边的胖猫身上。她觉得有点冷,后悔不该穿短裙出门。

她知道他要她穿裙子。虽然下过头一场雪又暖和起来了,可街上穿裙子的女人已寥若晨星。昨天下班后她去八佰伴买了一双半透明加厚长袜。这袜子在腿窝处打起一束褶子,看上去跟她脸上的鱼尾纹相似。她的左眼不肿了,但眼窝底下的那块淤血紫斑还赫然醒目。在电话里说话时,她拿手掌捂住眼睛,好像他会看见似的。他答应她来,马上就来。

搁下电话后,她按计价器上的显示,把电话费压在那本每页都编号的登记簿底下。女店主没要她填单子,甚至没看她拿在手上的身份证。她给女店主付钱,女店主给她房间钥匙。

那是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漂亮少妇。那少妇体态丰盈,耳边挂一对杯口大的金质耳环。她问何慧珠要不要领她上楼,就像从没见过似的。

独自走在这道狭窄的暗廊里,才觉得阴森怕人。拐角处原来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几天前断了灯丝不亮了。她在黑暗中摸到了楼梯扶手,一面扶住它,一面踏上去。她知道这楼梯又窄又陡,且吱吱呀呀地摇来晃去。以前和尤海良一起往上走的时候,总担心楼梯板突然散架,两个人一同跌下去。

楼上的几个房间是用木板隔开的,板墙上糊着十几年前的旧报纸。报纸剥落的地方,有个指头般大小的洞。她走过去,用那只没受伤的眼睛贴住板墙往那边看。隔壁也是同样的简陋,一张抽屉上带铜环的长脚木桌歪歪斜斜,像上了年纪的老人,随时会倒下去。棕绷床也是这样的老古董,床框上的木刻雕花被住店的拿刀子划得七零八落。

隔壁没人,整个楼上都没人。她走到窗前,这儿能照到太阳。这个老房子的窗户又高又小,踮起脚尖才能看到斜铺在前面房子上的瓦垄。一柱肉乎乎的墨绿瓦松离她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着。她奇怪瓦缝间也长东西,这儿看不到前屋那边的街面。

她知道他会来,再等五分钟就会听到他上楼的声音。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手表上的秒针只一格一格地走,心里好不焦急。在这种地方等人总有些不自在,因为她知道来这里的女人都不是正经女人。不过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因为那些女人抹口红她不抹。那些女人领男人来这里开房间,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而她只跟同一个男人来这里。最关键的是,那些女人拿男人的钱,而她却拿钱给男人,甚至开房间也是她付账。

怕是叫他去公园更好,又怕他不高兴换地方,也怕给厂里人看到,所以还是来这里好。其实不必害怕给人看到,因为现在谁都知道她何慧珠偷人给人打了一顿。这几天,厂里人老说这件事。一起打她的是三个比她高大得多的白脸女人,她们是同胞姐妹。其中年长的那个是尤海良老婆,以前没见过她。那个女人叫她到车间外面去她去了,关了床子跟她一起走出机器轰鸣的金工车间,走到车间西侧的一排结了小石榴的小树那边,看到另两个女人叉着腰站在那里。尤海良老婆又问她一遍你是不是叫何慧珠,她点头说是。

没等这话落地,三个女人一齐扑过来扯她的头发,掐她的肉,这时她才明白她跟尤海良的事给他老婆知道了。她挨打时只交叉着手臂,护住被扯烂了衣服的胸脯一声不吭。三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拧到背后去,轮流掐她的奶子。后来被推倒了,倒在树底下。三个女人打她时也不吭声,只用劲掐她踢她;踢她的圆脸,踢她的小腹,踢到她口角流血。再后来就一齐扒她的裤子,若不是车间主任走到窗子跟前,看见她抓住自己的内裤死不松手,就会被扒得一丝不挂。

这是上星期的事。现在尤海良不上班了,他说已经办妥内退手续,在外面做水果生意。又说他老婆要跟他离婚。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说的。他对她说,你也要离,她说我没考虑过这件事。考虑个屁!他说话总是粗声粗气。也许他和他老婆又吵了一架,说话不耐烦。

现在他来了,听得出他踩楼板的声音。他是开摩托车来的,一只手拿车钥匙,一只手拿黑头盔。他个头很高,进门时要弯腰低头,才不会撞到门框上。看他的神气样子,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沮丧。

“是不是又想我了?”这个男人一面说,一面把头盔扔到床上,咧着嘴朝她走来。

“别碰我好不好?”她打掉伸向她裙边的那只毛茸茸的手。“我身上哪儿都疼。”

“以前我说我老婆凶你不相信,还说我骗你,现在该明白我没说错,是不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一屁股坐到床上。他的身子很重,压得床板吱呀乱叫。而且嘴里喷出带酒味的热气,喷到何慧珠脸上。

“我跟符小奇说好了我们离婚。”她坐到他身旁,低头看着地板跟他说话。“房子和孩子都给他,存款一人一半。”

“那你住哪儿?”他嘴里叼着烟。

“租房子住。”

“那你家的那些东西呢?”

“都留给他们。”

“一样都不要?”

“对,除了我自己的几件衣服。”

“总该给你个电视机或洗衣机什么的。”

“他们比我更需要那些东西。”

“你是我睡过的女人中最傻的一个。”

现在他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拿香烟。他搂她的手压住她的胸脯,压得她不舒服。她说她要买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电视机,拿自己的钱买。然后说,她看上了九路车到底的一套七楼上的房子。那是一室一厅的空房子,只要添几样家具就能住进去。房主是个戴眼睛的读书人,蛮好说话的,所以房租不高。

“是不是在石门路那边?”他扔掉烟把她搂过来吻她的嘴。

“是的。”她让他吻了一下。

“住那么远?”

“我坐车上班。”

“那我呢?”

“你不是有车子吗?”

“每天跑来跑去要多烧多少油?”

“中山路上的房子我租不起。”

“那也不能住到乡下去。”

“十年前那儿是乡下。”

“我认识的人都住在国道里面。”

“你跟我去看看好吗?那房子靠山靠水,风景很好。”

“看风景看不饱肚子。”

“你不要国道外面的房子?”

“环城河外面的也不要。”

“市区的房租贵得吓人。”

“你心疼钱还租什么房子?”

“那你说我们住哪儿好?”

“还像以前一样,你住你家里,我住我家里。”

“你不离婚了?”

“是的,不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老婆改主意了。”

“怎么能这样?”她大惊失色,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老婆跟我订了家庭协议,只要每月给她五百块钱,跟谁睡觉她不管,所以我们以后用不着躲躲藏藏像做贼似的担惊受怕了。”

“可我已跟我家符小奇说好了呀。”她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受,眼泪夺眶而出。

“你别哭嘛。”他说,“回去跟他讲你也变主意了。”

“怎能这样出尔反尔呢?”

“就说你不愿害了孩子。”

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音,于是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来人开了隔壁房间的门,那边说话声音很大。说话的是那个脸上有疙瘩的胖女人,何慧珠听得出这个女人的声音。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一言不发,胖女人“小弟,小弟”地叫他,好像年纪轻。何慧珠低头看着地板脸上发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生怕弄出声音给隔壁听到。这时候,尤海良把手伸过来,伸到裙子底下往上摸,眼睛色迷迷的一脸坏笑。尤海良的手像锉刀一样毛糙,老是把她的连裤袜钩出袜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