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卡到麻园你是走过去的,路上只看到一只跳来跳去的小松鼠。你记得契诃夫小说中有《跳来跳去的女人》,你自己算不算这种女人?当时你在溧阳山区跑了两个月,你把手机电池拿掉,不打一个电话,不接一个电话。后来回到北京又搬了住处,再后来就来南方了,来到你母亲的出生地,和子淇一起过来,如此才断绝了你跟尹登恒的那段暧昧关系。
可惜那个采访本找不着了,如今你对葛正才的印象,只残存于你的记忆里。那些吃辛吃苦打问来的种种史实,那些鲜为人知且弥足珍贵的种种细节,那些传承古代民间意识而若隐若现的种种传说,只是像风中的枯叶一样,在你的思维中飘来飘去。现在你来大窑路找李宗祥,来这边的老房子里来找。如果找到了,如果他愿意跟你讲葛正才的事,你就能回忆起当年的寻访细节;他讲得越详细,你就回忆得越多。你是相信人有潜意识的,甚至相信人的潜意识要比显现的意识更多更广。好像前者是海洋,后者是大陆,海洋比大陆大得多。
荀琳要找的李宗祥,知道今天会有陌生人来找他。至于这个人是男是女,是白天来还是晚上来,他摇摇头,不得而知。有时候心里会有厌倦感,觉得早就活到了奶奶的那个年纪,你的长寿可能就是导致你女儿被淹死你儿子被撞死的主要原因,而你的老伴,应该比你活得更久,情愿由她来哀悼你,而不是你哀悼她。
现在这里只住了两个人,一个是楼上的你,一个是楼下的小马。这天井总是空荡荡的了无生气。朱老师家搬走后,就没了朱老师的说笑声音,也没了朱老师妻子的嗔怪声音,也没了朱老师女儿的读书声音。蒋医生搬走前,蒋医生儿子总是把音响声音开得很响,吵得你睡不着觉。可现在你却怀念起那些音乐,甚至已经明白,蒋医生儿子喜欢的那些声音,全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其中有巴赫的,有瓦格纳的,有西贝柳斯的……还有刚去世的迈克尔·杰克逊的。现在你越来越喜欢看中央台的音乐频道,起初只是听听声音,有声音比没声音好,后来就懂得一些音乐知识,再后来就能够区分出巴赫的早期音乐和晚年音乐。你只看音乐频道,不看新闻,不看电视剧,不看娱乐节目。
好像走廊里有走步声音,那不是小马,小马走路比这轻。好像闻到了香水味,朱老师家搬走后,朱老师妻子的香水味就不再徘徊于小天井,可那不是朱老师的妻子,她的香水味比这重。现在看到门洞里走出一个穿紫衣服的女人,身上挎一个浅灰的包包。她的头发有点乱,此刻她意识到了,正拿手指捋了一捋额前的刘海。看她捋刘海的表情,李宗祥觉得这很像自己已故的女儿。
小马今天没出去,听到了他跟这个女人的说话声音。小马一个人住楼下那间小屋。那屋子黄梅天特别潮,总是从砖缝里冒出一地的水。小马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在天井里靠墙蹲着,一动不动晒太阳。也许过于孤僻的缘故,至今没谈到女朋友。李宗祥问过他,你父母在哪里,他却缄口不答。李宗祥每次走到楼梯口,就能看见小马房间里摆着一张铺了白布的小桌子。那白布白得刺眼。李宗祥心里琢磨,这孩子的父母大概都过世了。
底下响起高跟鞋踩木梯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响。房门一直开着的,那个女人最先露出一个头,然后是她的紫衣服。她站在门口,朝老人笑笑,不好意思。可能是记者。可能是采访古砖窑的。李宗祥烧窑垒窑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十一岁来大窑路给华姓人家烧窑,后来又学了垒窑技术,成了行家里手。再后来,大窑路不烧窑了,才给七〇四厂要去当钳工。他心灵手巧,厂子里机床做不了的事,都交给他来做,都做得又快又好。
“我从泥面岗来。”陌生女人说。
“啥事情?”李宗祥问。
“我想了解葛正才的事。”陌生女人自我介绍道,“我叫荀琳,写东西的,这是我名片,冒昧打搅了。”
“可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葛正才。”李宗祥说。
“泥面岗人讲你知道葛正才的事。”陌生女人说。
“可我连泥面岗在哪里也不知道。”李宗祥说。
这个女人已经明白自己搞错了,嘴里连声道歉。或许为了说明此举并非无故打扰,或许还抱有一丝希望,便从包包里取出一幅画给李宗祥看。“您瞧这是葛正才的像。”她说话带北京口音,好像是北京人。
“我知道的葛正才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八十年前的今天,因破城放监在溧阳燕山岭被砍头,此事曾轰动全国。占山为王前,葛正才和他的母亲住溧阳山里的泥面岗村,他母亲给财主人家当保姆,他自己给财主人家打短工……”
荀琳当然气愤,因为云将耍了她。于是退出那座老房子,在渡口前给云将打电话,骂云将不安好心。不管此刻他是否在公司里上班,是否有同事听这个电话,便劈头盖脸地发了一通脾气。云将觉得委屈,他讲这是听他叔婆讲的,他叔婆是听叔公讲的。
“我们家跟葛小妹是亲戚你是知道的。我叔公给葛小妹当过差你也知道。上回你采访他的时候他还没死。你问我李宗祥跟葛小妹是啥关系我怎么知道?连我叔婆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既然大窑路有五十七号,这五十七号里有李宗祥这个人,就说明我叔公讲的这个事不是空穴来风。”
摆渡的问她上不上船,荀琳点点头。摆渡的系了船缆给她搬电动车,荀琳连忙道谢。摆渡的问她,你讲的那个李宗祥,是不是我们大窑路的?这黄胡子老人耳朵可尖。也是顺风的缘故,荀琳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说话声音给风儿刮过去,船还没靠岸,老人就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荀琳问,这个李宗祥是本地人么?可摆渡老人却答非所问地说起了李宗祥的诸多倒霉事情。他讲大窑路没哪个人比李宗祥更晦气,老伴得心脏病死了,女儿掉到塘里淹死了,儿子骑摩托车撞死了。又讲李宗祥聪明,学啥会啥,一看就懂,一学就会。
“烧窑没啥难的,垒窑才是技术活。现在大窑路就两个人垒窑垒得起来,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李宗祥。我是跟我爹学的,李宗祥是跟我学的。你要问烧窑的事,最好待在我船上听我讲。我爷爷有两个窑,我爹爹有四个窑,到了我有六个窑的时候,公私合营了,全给了合作社……”
荀琳有耐心听老人这样絮聒,她爷爷生前也经常这样答非所问,她跟爷爷最亲,亲得令母亲嫉妒。木橹在水中像蛇身一样扭动,橹眼里发出好听的欸乃声音。老人一面摇橹一面说话,唾沫星飞到荀琳脸上。
“……我喜欢听戏,天天听。珍珠塔好听,拔兰花好听,双推磨也好听。以前的双推磨比现在的好,也比现在的下流。你问怎么个下流法?让我讲给你听。双推磨中推磨的那个女人跟一个老头子一起推。她问老头子你行不行,老头子说,你看我爬不爬得上伯渎桥,若爬得上去,就肯定行。你说这下流不下流?这一段我会唱。要不要我唱给你听?我嗓子不好,就唱个词儿。我是老弗入调,容易荒腔走板,唱得弗好你弗要笑……”
船儿还在河中间呢,对岸石埠没人,慢慢摇没事。
这条河是隋炀帝修的。从北京的通州修到浙江的杭州。康熙皇帝六次下江南,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都走的是这条水路。这条河从北到南绵延三千四百余里,流经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江苏、浙江六省市。有的河段河水往北流,有的河段往南流;有的河段有时往北流,有时却掉头往南流,奇怪得不得了。而且,这条河惟有在这里是穿城而过的。城里的古河道,被称为一弦九箭,其弦河与箭河,全是它的嫡亲河脉。城里支流多而河面窄,出了城才九九归一,汇流到这里又宽阔起来。可惜城中的河流,如今全变成了街道,没了以前的样子。老人常年在这条河上摇橹摆渡,但他更喜欢讲另一条河。这边这条河是隋朝修的,那边那条河是商朝修的,那条河比这条河早一千七百年。他的唾沫星再次飞到荀琳脸上。
“我看你是外地人,你刚才去了伯渎桥对不对?伯渎桥底下的那条河直通古梅里,是周文王姬昌的老伯伯泰伯修的,所以叫伯渎港;而河上的那座桥,就叫伯渎桥。先有伯渎港再有伯渎桥的,古时候哪个地方都是先有河再有桥。外地人看伯渎桥知道好看,不知道桥底下的伯渎港是泰伯修的。泰伯是吴国的第一个王,他是家里的老大,带着老二仲雍从陕西跑到江苏,把王位让给老三季历。泰伯晓得他父亲喜欢老三的儿子姬昌,想传位于季历之后立昌为王,就带着老二跑掉,这是他孝顺父亲,也是他气量大。后来的孔子,给泰伯一个名号,称他为“至德”至高无上。常人是一千个中有九百九十九个不肯让王位的。不过泰伯自己也厉害,让了周国的王位,得了吴国的王位,有本事的走到哪儿都不吃亏。泰伯没子女,他大弟仲雍有,后来的寿梦、诸樊、季扎、王僚、庆忌、阖闾、夫差,全是老二的后代……”
荀琳读过《论语》,知道孔子在这本书中讲过“太(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这句话。她也读过冯梦龙采集的吴地民歌《桂枝儿》,知道古代有“送情人,直送到无锡路,叫一声,烧窑人,我的哥……”这样的小曲唱词。但此刻她对吴泰伯不感兴趣,对大窑路的古窑业也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李宗祥跟葛正才是什么关系。渡船要靠岸了,老人刚讲完伍子胥于古梅里识得专诸由专诸把刀子藏在鱼肚子里成功刺杀王僚这桩事,正要开讲要离焚妻断臂杀了王僚之子庆忌的那桩事,荀琳打断他的话头:“老人家讲李宗祥是外地人,知道他是啥地方的么?”
“溧阳。”老人把渡船靠上石埠头,上岸系船缆,再次替荀琳拎起电动车,要替她搬上岸。“那地方离我们这儿不远,跟我们隔壁的宜兴是两隔壁。”
“是溧阳泥面岗么?”荀琳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人把电动车放下来,打算认真回答荀琳要问的问题。“他来我们大窑路是一个湖北人带来的,那人跟我父亲认识,说他刚死了亲娘,把他留在我家,跟我一起学烧窑,那年他才十一岁。我们这里讲的亲娘,就是北京人讲的奶奶,就是写文章人讲的祖母。李宗祥从小就没了爹娘,是他的亲娘把他带大的。亲娘死了,他就成了孤儿。他这个人从小就老实忠厚,吃得了苦,又心灵手巧,所以当年我父亲很喜欢他,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后来他就有了一儿一女,儿子也听话,闺女也孝顺。可天有不测风云,哪里想得到他女儿掉到塘里给淹死,他儿子骑摩托车给撞死。现在他跟我一样,也是鳏夫一个。不过他有退休金,不用出来做事情……”
荀琳叫老人掉过船头往回摇,她说她得再去李宗祥家一趟。这时候,老人这才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去看伯渎桥的,不是去看古砖窑的,而是专程去找李宗祥,打听一个叫葛正才的土匪头子。老人摇摇头,他说我们这里的土匪头子叫华抱山,不叫葛正才,所以不认识。
华抱山的事荀琳是知道的。现在有专家认为,唱华抱山的长篇叙事吴歌,是中国汉族惟一现存的一部英雄史诗,理应跟藏族的《格萨尔王传》齐名。尽管这位华姓老人承认他是华抱山的后代,讲华抱山劫富济贫老百姓拍手叫好,他父亲能够一字不落唱完两万行的华抱山,但始终称华抱山是土匪头子。
“占山为王就是土匪,华抱山占的是吼山,不是土匪是啥?你说华抱山是农民领袖,要是种田的都跟着华抱山拦路打劫去,都荒了家里的稻田麦田,大家没都得吃,都要饿肚子,这行不行?谁是农民领袖?种田种得好,像水稻专家袁隆平那样的,才是农民领袖。不过华抱山不是坏土匪这老百姓都知道。华抱山给米商当保镳,米船走太湖过拖山时,金钩胡子来快船抢米,现在的索马里海盗也是这种行径。一交手就把金钩胡子打得稀里哗啦,华抱山才知道当土匪的并非个个是能人。后来华抱山自己也当了土匪,一直是好事做得多,坏事做得少;老百姓说他做好事,财主说他做坏事。因为华抱山口碑不错,我们华姓人家是把他的牌位摆在祠堂里的。祠堂里有他的牌位,家谱上有他的排号,但牌位和排号都不写他的名字。凡做过强盗的,做过小偷的,搞过妇女的,都是有牌位没名字。如今世道变了,跟以前不同了,也没了祠堂,也没了牌位,也没了这些家法族规……”
荀琳正顾自想心事,对老人的絮叨充耳不闻。按时间推算,葛正才受刑时李宗祥才三岁。假如李宗祥知道葛正才的事,那就是听他奶奶讲的。那么他奶奶跟葛正才是什么关系呢?葛正才没结过婚,不肯结婚的原因是怕连累了良家妇女。不过谁都知道他在歌岐有个情妇,他是躲在那个情妇家里给抓到的。那个女人是寡妇,葛正才死后,就嫁给了警察局那个因追捕葛正才而立功的警察队长,到解放后的文化大革命才死,是给造反派──曾名噪一时的群众政治组织──打死的。那个寡妇没给葛正才生小孩是众所周知的。那么,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李宗祥的奶奶,是葛正才的另一个情妇。而那个送李宗祥来大窑路的湖北佬,可能就是葛正才的拜把子兄弟潘尧。
这边石埠头有三男两女在等船,他们看了伯渎桥和古砖窑回来,要再次渡河到对岸去,车子停在那边呢。两个女孩中的一个是孙治,荀琳眼睛尖,早就看到了。而孙治并未多看荀琳一眼,没认出这是荀琳。孙治明白这个女人年轻时漂亮过,可惜人到中年了,容貌江河日下,又不知道保养,又是风里来雨里去,骑电动车,穿难看衣服,怪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