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在门口伸手拉电灯线,挂在四仙桌上的白炽灯又亮起来,灯光好不刺眼。老人把藤椅挪到桌旁,朝小马点点头,于是这一老一少像往日一样,开始摆棋子下棋。小马用紫铜丝弯自行车吉普车直升机弯得好,一件件全是顶好的工艺品。可奇怪的是,一件东西做成后顶多三天时间,就把它捏坏,扔到外面的垃圾箱里不要了。可能真正的艺术家就像小马这样,总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总是毁掉最好的从头再来。几乎天天看到小马待在屋子里弯铜丝,不然就蹲在天井里晒太阳。楼上楼下住了五年之久,却不知道这个年轻人靠什么生活。
去年刚搬走的朱老师对小马的沉默性格很是好奇,几次盯住小马问,你不出去做事情怎么养活自己?现如今买菜做饭要花钱,用水用电要花钱,上街坐公交车要花钱,吃饭馆喝二锅头要花钱,可小马始终默然不答,保护个人隐私。一次朱老师应邀参加毕业生的一个谢师宴,在得月楼看到小马一个人独斟独饮,独自品尝白虾白鱼呢。假如小马有电脑有电话有股票账号一直在屋里头做股票,也就不会奇怪。朱老师搬走前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弄清楚小马有何经济来源。以前朱老师的女儿喜欢到小马屋里看小马弯孔雀,唯有那些形态各异的孔雀,小马是送给了那个女孩而不是捏坏了扔垃圾箱。起初朱老师见小马性格古怪,怕小马起坏心弄他女儿,不让这女孩独自去小马屋里。后来知道女儿偷偷去过几次没出事,再说小马总是开着门弯铜丝,也就不再阻拦了。再后来,朱老师跟他的妻子一起替小马着急,非给小马介绍对象不可。
这是一个留长头发的年轻人,也许眼睛较小的缘故,看上去相貌不佳。可能就因为其貌不扬,才找不到女朋友,才如此孤僻古怪。朱老师做任何事情都是信心满满,他把一个也是因相貌不佳而迟迟未婚的女学生介绍给小马,没想到小马让那个女孩干坐了一下午。起初还问一句答一句,后来就一声不吭,顾自弯手头的紫铜丝,那女孩是含着眼泪跑出天井的。朱老师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屈不挠,就像勇敢打仗的将军总是屡败屡战,不管小马愿不愿意,一个接一个给小马介绍对象。朱老师在中学当班主任,他教过的女学生一茬又一茬不要太多。后来他买了新房子,带着香水味很浓的妻子,带着刚过了十岁生日的女儿,离开这里的老房子,住公寓楼去了,这才悻悻中止他的做媒活动。
小马不喜欢串门。早先这个天井里头住了七八户人家呢,小马只是在天井里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风凉,不会到哪一家的屋里去。在天井里,有时候答几句人家的闲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不语,像石头一样不睬人。有一次李宗祥问他下不下棋,他说不会下。于是老人从楼上拿了棋盘下来,在他屋里教他下。本以为他会一口拒绝,没想到他放下了尖嘴钳及紫铜丝,跟老人一起摆棋子。起初动不了几个子就被将死,没想到只下了半年多时间,就变得非常老到。有时候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即使全神贯注,老人也不得不输。后来才知道小马是细心读了古棋谱,才越来越厉害的。
“今晚只下一盘好么?”老人问小马。
“你好像不舒服。”小马说。
“感冒了。”老人又撒了个谎。
怕是心事重老是走神,这盘棋从开头走马起就勉为其难,处处被动。不过尽管没心思下,但李宗祥仍敏锐意识到小马今晚走了好几步好棋。那些走法,只有古棋谱上有。他确实没心思下棋,因为他知道凶手今晚会来。小马走棋走得慢,神情异常紧张。他今天穿了西服,还系着领带,好像刚相亲回来没换衣服呢。
“我输了。”老人微笑道,“恐怕以后再也赢不了你了。”
“你不可能不输。”年轻人冷言答道,大概今天他也没了好心情。
老人希望这孩子立刻起身走,免得凶手来了也身遭横祸。
说不定凶手已经躲在楼下了。
这时小马看着老人的脸,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下棋下得不错,但你看不出我小时候就背过棋谱,随时都能赢你。你是有眼无珠,看不出来。你只知道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老实样子,小心不让别人看出你心狠手辣……”
“小马你在说啥呢?”老人一脸惊愕。
“你心里很得意,因为你打死了马德昭夫妇至今仍逍遥法外。”
“天……天哪。”
老人一脸悲哀。这时他双臂抱头,痛苦不堪。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抬起头问年轻人:“马厂长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
“这不可能。”老人追问道,“你属啥?”
“属狗。”
“属狗的今年二十九岁。”
“四十一岁也属狗。”
“不会吧?”老人半信半疑,“你是四十一岁的话,跟我姑娘同年……她死得好冤啊。”
“这要怪你,恶有恶报。”
“我说小马啊,你明不明白,即使找仇人报仇国家不管,也该问清楚仇人是谁才对,是不是?”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老伴也死了,女儿也死了,儿子也死了,都不在了,他欲哭无泪。“你知不知道……打死你父母的那个人姓刘……他叫刘宗祥……他姓刘不姓李……跟我同名不同姓。”
年轻人脸色煞白,白得像白布一样。
“那人早死了。”老人说,“早在文化大革命武斗时被人拿机关枪打死,你父母去世那年他就死了。”
年轻人面无表情。若不把李宗祥当仇人看,他明白这位老人正直厚道,值得尊敬。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只麻木地看着老人伏在桌上肩膀剧烈颤抖。过了许久许久才站起来,慢慢转身,走出屋子,带上门,走下楼梯。
你的名字叫马文林。你未满周岁时,你的父亲马德昭,你的母亲李小禾,同一天给造反派活活打死。你有个姐姐,她比你大十八岁,当年是红卫兵的女头头,串联到广西突然失踪,据说跑到越南去了,走胡志明小道去南越打美国佬了。你还有个哥哥,他活着的话应该比你大十岁。他是得了急性脑膜炎死的,发高烧给烧死的。他死后你母亲才怀了你。怀你的时候,母亲快四十岁了。当时你姑妈从兰州过来,千方百计拿到了你父母的骨灰盒,一手抱着你,一手拎着那两个盒子,把你带到兰州去。姑妈对你父母的死亡情况知之甚少,仅从保姆嘴里了解到一鳞半爪。姑妈临死前才跟你讲你父母死亡的真实情况,以前你一直以为他们是一同得病死的。
是保姆给姑妈打电报,姑妈从兰州过来。姑妈找了几个造反派头头,可谁也不睬她。厂门口贴了好多大字报,有些是写她的哥哥马德昭的,其中最醒目的一个标题是:马德昭自绝于人民遗臭万年。当时除了保姆,没人给她讲她哥哥嫂嫂的事。既然保姆能说出凶手的名字,那么大字报讲她哥哥嫂嫂自杀身亡是掩人耳目。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工厂给马德昭夫妇平反,讲这对夫妻在文化大革命中遭迫害致死,予以恢复其政治名誉,补发工资若干抚恤金若干。这个平反文件仅寥寥数语,既没讲被迫害的过程,更没讲施暴者是谁,甚至没讲明受害者是被打死的还是挨了打想不开自杀的。
保姆对姑妈讲打死你父母的那个人叫李宗祥。保姆是听隔壁老婆婆讲的。这究竟是隔壁老婆婆讲错了名字,还是保姆听错了名字,还是姑妈记错了名字,于今不得而知。既然这个厂有个叫李宗祥的人,那么保姆的话自然真实可信。李宗祥本人也讲起过他参加造反派的事,他参加的是六二六组织。他说他当年只是在地下室给六二六管柴油机,保证六二六总部楼有照明电,你认为他这么说是为了隐瞒事实真相,为他本人开脱罪责。当年七〇四厂死了六十三个人,他们的非正常死亡,几乎都跟六二六头目房祖明有关。李宗祥跟房祖明是同乡,李宗祥替房祖明当打手是顺理成章的事。
关键是姑妈死了。姑妈是得病死的。姑妈得的是肝癌很快就离开人世。你父母的补发工资及抚恤金,姑妈一直替你存在银行里,存了十五年之久。临终前姑妈把存折交给你的时候,也把那个平反文件交到你手里,也把你父母的死因讲给你听。给姑妈送葬的那天下午,你就拎着一个帆布袋离开兰州,径直来到你出生的这个城市;那个帆布袋里装着你父母的骨灰盒。
走之前你看到姑爹木呆呆站在柏树前垂泪无语,你怕你对他的怜悯使你走不成。而这种怜悯之心,是从姑妈合上眼睛之后姑爹嚎啕大哭时突然产生的。你暗暗告诫自己,他是你的仇人,你不该同情他。假如你觉得姑爹可怜,你就背叛了你的感情。从懂事起你就讨厌他并憎恨他。你唯一的人生目标,便是设法杀死他。那次姑妈跟姑爹闹离婚假如离了,你就会很快弄死姑爹遂心快意。你曾一次次设计如何杀死姑爹且不被警察查出来,其具体方案有上百个之多。而你迟迟未动手的原因,是怕姑妈伤心痛苦。
姑妈讲姑爹是个好人,只是脾气太坏。姑爹发脾气的时候用力打姑妈,用凳子砸姑妈,用冷水浇姑妈,揪住姑妈的头发拿姑妈的头撞东墙撞西墙,你说姑爹是法西斯,就当面骂他法西斯。奇怪的是姑爹从没打过你,总是宝贝你,你骂他一句法西斯,他就抬腿踢一记姑妈。后来等你长大一点明白法西斯是啥意思的时候,你就不再跟姑爹说话,只是把仇恨记在心里,等机会杀了他。
姑妈好像看穿了你的心思。姑妈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等你找了女朋友,结了婚,住出去了,你就不会这么生气了。我没给他生小孩,没法给他生,他心里不舒服。这种事情你现在弄不明白,到你结了婚生了小孩,就知道这是咋回事了。再说你姑爹对你不赖,不发脾气的时候对我也不错。他没有能力,脾气又坏,除了给学校看门啥也不会做。在家里他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在外面他不会应酬不会做事情。他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离了婚他将寸步难行,没法活下去。我已经给你找了一个房子,你去找郑叔叔拿门钥匙。以后有空的时候,就去看一下你姑爹,帮他买个米啊买个油啊什么的。你答应我好不好文林?他也是疼你疼了这多么年的。其实你一工作就应该住出去,每天看到我们吵架打架对你没好处。你姑爹也当过干部的,当过学校总务科长。他不懂人情世故,脾气又倔,老是得罪领导,结果不让他做科长了。后来就下放,到陇西种地去,落实政策才上来。回学校后,他本人是啥事也做不来,学校也没有空职位给他,只好辞了原来的看门人叫他看门去。我死了他日子不好过,哪个女人也不会跟他一起过。你只要十天八天去一趟就行,看他有没有吃的,要不要买衣服,答应姑妈好不好,马文林?
你叫马文林你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里人家都叫你小马,叫马什么你不肯跟人家讲。你总是一个月去一次银行,一个月吃一次饭店,平日就吃得马虎,不工作也过得去。本来你要把那些谋杀方案全用在你姑爹身上,现在终于有了更合适的实施对象。你姑爹并未打过你骂过你,所以你发誓弄死他没道理。这个打死你父母的李宗祥才是你的仇人,弄死李宗祥和他的家人,才是你的正事儿。起初你住得很远,后来就越住越近,最后跟李宗祥住楼上楼下了。
离开兰州后每逢十一月二十六日,你就会更换铺桌子的白桌布。到了这个日子,你就会把你父母的骨灰盒拿到桌子上来。你在白桌布上摆好香炉,摆好碗盏,跪拜父母,祭奠父母。这是你父母遇害的日子,也是你报仇雪恨的日子。直到姑妈去世之后,你才意识到你应该如何打发未来的漫长岁月,如何谨慎而大胆地做这件事。姑妈去世十二年了,你不紧不慢地做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明白,李宗祥的老伴、女儿及儿子的死,都跟你有关。你相信你要做的事都能做成。就像你拿紫铜丝弯东西一样,要弯什么就弯得出来。朱老师的女儿叫蕾蕾,她叫你弯孔雀,你给她弯了十七八个,一个比一个好,这女孩爱不释手。你还弯了蕾蕾本人呢,弯得非常像,这个十岁女孩答应你不给别人看,所以至今没人知道这件事。上个月蕾蕾和同学一起来看你,给你送来两盒巧克力,临走前还亲了亲你的脸。可百密一疏的是,你居然弄错了复仇对象,打死你父母的那个人叫刘宗祥而不是李宗祥。
父母去世的时候你才五个月,你对他们的印象,全来自姑妈给你的几张老照片。姑妈跟你讲你父亲是二十七军的一个上校团长,以前打过日本人,也打过国民党。文化大革命造反派造当权者的反,你父亲是七〇四厂的厂长自然首当其冲给抓起来开批斗会;你母亲是厂医,又喜欢跳舞,又喜欢穿衣服,被认定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陪你父亲批斗时给绞了裤子绞了头发受尽百般凌辱。你不知道你父亲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你母亲喜欢吃什么,不过既然你是他们的儿子,那么你喜欢的可能就是他们喜欢的。你喜欢吃白虾,就给他们上白虾;你喜欢吃白芹,就给他们上白芹;你喜欢喝二锅头,就给他们斟二锅头。然后给他们烧纸,烧在香炉里。现在你听到楼上的电话铃响了,听到了李宗祥接电话的声音。你于此事的微小疏忽,给这个老人带来多大痛苦!
电话是女作家荀琳打来的。隔了半个多钟头又打来一次。李宗祥仍坐在藤椅里似睡非睡。他叫荀琳安心休息,此刻他好好的,不会出事了。现在已明白这是咋回事了,跟你下棋的这个小马是马厂长的儿子,他住到你楼下,是要更便利地杀死你的女儿、儿子以及你本人。当年你从没跟马厂长说过话,也没跟打死马厂长夫妇的刘宗祥说过话,可这事居然落到了你的头上。照小马的年龄来算,马厂长夫妇遇害时他还在襁褓中。假如他调查一下,多问几个七〇四厂的人,就会问清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