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尧把我托付给这里的一个烧窑人,让我在这里有口饭吃。日本人时期日子不好过,人家把我当自己的小孩没亏待我。一解放我就去了一趟杭州,跑了好几家药店,找老年人寻访杳无音信的潘尧。有人给我讲,潘尧──他还真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扔下药材铺打日本人去了,临走前天天在他家的天井里舞大刀威风凛凛。有人讲潘尧参加了新四军,当了解放军团长,在新疆管一个钢铁厂。也有人讲,潘尧参加的是国民党六十三师,在金华给日本人打死了。还有人讲,潘尧打日本人没给日本人打死,后来当了六十三师的团长,跟蒋介石跑台湾去了。当年潘尧曾交待我不要跟人家讲自己的身世,所以解放前我没讲,解放后也没讲,所以没人知道我是葛正才的小孩。
溧阳老百姓众口一词讲葛正才是土匪是实是求事,后来有人写文章讲葛正才是农民起义领袖这有点儿牵强附会。假如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对立面知道我是土匪的儿子,我早就没命了,活不到今天。文化大革命时候的武斗,是我看到的最不好的事。那时候,打死一个人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随便,完全没有杀人偿命的顾忌。想除掉某个人就随便找一个借口,不是讲那人的父亲是台湾特务,就是讲那人的母亲是苏修──苏联修正主义──间谍,至于如何搞特务活动的,如何搞间谍工作的,有多少反革命事实,不必讲明白。甲朝乙开枪,甲这边的人会替他销毁罪证,替他做伪证,他就没事了。那时候你还在济南,还给关在里面,不知道社会上有多乱。幸好你在里面,不然你也会出事。
以前我在七〇四厂做,武斗的时候这个厂闹得凶。啥叫武斗你应该听说过。当时每一个单位,也就是每一个工厂、每一家医院、每一所学校等等,甚至是每一个家庭,都会出现两个对立的组织。起初是彼此打口水仗,有道理的讲道理,没道理的讲歪理,这叫文斗。后来是拿了单位保卫科的枪,甚至是抢了部队武器库的枪,举枪朝对立面方向打,吓唬对立面。而对立面则以牙还牙,你有驳壳枪我有五四枪,你拿三八枪打我拿半自动打,你架起机关枪我架迫击炮,后来连加农炮坦克车都出来过,这叫武斗。那时候七〇四厂是一千余人,分六二六、九二两个对立组织,一年半的武斗时间,死了六十三人。
我是机修车间的钳工,跟车间里也做钳工的朱根宝关系不错;我是溧阳人,跟保卫科的房祖明是同乡;我是篮球队的,跟打中锋的周梅生谈得来。其实我跟谁都谈得来,而且不习惯拒绝别人对我的要求。这三个人一同来找我,要我参加六二六,我就同意了。那时候我们喜欢白是白,黑是黑,界限分明,观点对立,就跟这下棋一般,非闹个你死我活不可。你不参加六二六,六二六就讲你是反革命;你不参加九二,九二就讲你是反革命。与其给两边讲你是反革命,不如只给一边讲,你说对不对?
为啥这两个组织一个叫六二六一个叫九二你知道么?六二六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毛主席发表一条最新指示的纪念日,九二是毛主席发表另一条最新指示的纪念日。按理讲,这两个组织都是忠于毛主席的,毛主席亲切接见过六二六的人,而九二的人则喝过毛主席喝过的芒果水,彼此不该有对立情绪,可偏偏这两个组织成天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无端吵闹,而且越闹越凶,闹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房祖明是我们六二六的头,他有保卫科枪械室的门钥匙,厂里的枪给我们先拿到手,所以我们六二六从一开始枪就比较多,子弹也比较多,朝九二总部楼射击的次数也多。可是,偏偏我们六二六的人先给九二拿枪打死。那时候供电局不给我们供电了,我在地下室给六二六管柴油机,保证六二六总部楼二十四小时有照明电。这工作房祖明以前也干过,他是从发电室去保卫科的。他陪我一起修柴油机,要我按照他的错误判断处理机器故障,幸好他很忙,有人来找他了,没等我拆零件拆到故障部位他就走了,不然我要多费不少口舌,或者多费不少手脚,才能把机器修好。后来我才知道,他给叫上去是厂里出了人命案,死者是篮球中锋周梅生。
直到看见周梅生的尸体,我才觉得恐怖,心里害怕,明白舞刀弄枪不是好事情。此前我有一种错觉,以为这跟演话剧差不多。演员演话剧是在大会堂里演,我们演话剧是在工厂里演。我们六二六拿广播朝铁丝网对面喊话,他们九二拿三八枪朝高音喇叭射击,这既有戏剧效果,又有真实气氛。一旦上面有讲STOP,两边就会拆了广播拆了铁丝网,结束这场逼真演出。如此全厂干部工人都受到了教育,也加强了革命思想,也巩固了反修意识,也明白了路线斗争,各人该干啥干啥去,看门的还去看门,做钳工的还去做钳工,坐办公室的还去坐办公室,你说对不对?我猜想,我们全厂全市乃至全中国演这种话剧,仅是权宜之计,只不过强调一下路线斗争的必要性及其伟大意义,哪敢真拿枪打人啊!
上回九二的王建军在厂门口贴大字报跟房祖明吵起来,房祖明一刀捅过去,差点捅死王建军。啥叫贴大字报你懂么?比如六二六的引用一条毛主席语录讲一个革命观点,拿毛笔写在白纸上,贴到人来人往的地方给大家看。接着九二的引用另一条毛主席语录讲另一个革命观点,又讲六二六的观点表面上看是革命的实质上是反革命的,也写在白纸上贴出来,贴在六二六的旁边,这就是贴大字报。因为两边的观点始终尖锐而对立,贴大字报的时候火药味浓。若是没地方贴了,就把自己的大字报贴到对方的上面,把对方的盖住,这等于拿毛巾捂住对方的嘴,不让对方说话,对方难受不难受?
房祖明和王建军就是这样吵起来的。起初只是吵架,两边都自认为代表革命力量,所以你骂我是反革命我不接受,我骂你是反革命你不接受。而且两边都自认为是无产阶级,所以你说我是修正主义我就强烈抗议,我说你是修主义你就强烈抗议。啥叫修正主义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们认为我们国家是正宗的马克思主义,苏联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马克思主义,是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篡改马克思主义反马克思主义,这就是修正主义。人家说你是修正主义,就等于说你是跟苏联合穿一条裤子,就跟说你是卖国贼是一个意思,你生不生气?房祖明的拳头小,王建军的个头大,房祖明用力把拳头打过去,王建军纹丝不动。王建军的拳头大,房祖明的个头小,王建军轻轻把拳头打过去,房祖明就一个跟头摔出去两丈远。这时房祖明给气得眼睛里流眼泪,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上了三楼,拿了一把古巴刀下来捅王建军,把王建军的肠子捅破好几根。
见周梅生死了,房祖明再次给气得流眼泪。他说九二的人要给王建军报仇雪恨你冲我来,朝周梅生打冷枪算啥本事。房祖明给我讲这件事情时眼睛红红的,两粒眼珠子暴出眼眶挺吓人的。我是成天在地下室看柴油机,机器出故障就拆卸零件修机器,机器没故障就看棋谱摆棋子躲清闲。我不相信周梅生给冷枪打死了,房祖明拉我上去看尸首。
后来的情况有点乱。他们九二那边死了一个女孩,有人说那是给六二六的拿古巴刀捅了二十六刀。接着是我们六二六的朱根宝中弹身亡,有人说那是给九二的拿狙击枪打中了脑袋。接着是我们厂的军代表──三十七军的一个师政委──也中弹身亡,有人说那是给六二六的拿狙击枪打中了脑袋。这时我们才发现房祖明已经失踪,哪也找不到他。
等到武斗结束,实现革命大联合,成立革命委员会时,我们厂已死了六十三个人。而房祖明的失踪之谜,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房祖明父亲去世那年,我才晓得事实真相。那天房祖明戴着黑袖套来我家看我,他说他父亲刚过世,回老家奔丧一趟。我领他去伯渎桥东桥堍一家小饭店喝酒叙旧,他给我讲他的事。屈指算来,我们有十二年没见面了。他说他喝黄酒,又说新疆那边没黄酒。他居然去了新疆,居然是新疆最北面的阿勒泰。
那地方挨着苏联──他说话腔调变了,带不少北方口音──跟苏联有个友谊峰。到了冬天,下了雪就封路,没人出得去,没人进得来。而且风大,常有暴风雪。下雪天我就一个人喝酒。我是一个人,没成家,没想成家。我们冬天取暖烧的是北塔山煤。北塔山我去过,那儿很热,下雪天也热。那儿的煤是自己烧起来,都烧了几百年了还在烧,像地底下埋了个炉子烧不停当,下雨下雪也灭不了。那些背煤的个个是好汉,一块煤三四百斤重,一个人走跳板往卡车上背。
我喜欢你点的这个花生米,我们溧阳人把它叫长生果对不对?小时候我娘知道我爱吃花生,房前屋后都种了花生,过年过节就炒给我吃。我娘只晓得我在城里做重工业,不晓得我已经去了阿勒泰。我娘过世早,不晓得我后来的事情。我爹只知道阿勒泰远,革命工作重要,临死前仍吩咐我弟弟给我写信时要我一心一意做好革命工作不给咱贫下中农丢脸。我喜欢这种绍兴酒,喝黄酒比喝白酒舒服,阿勒泰没黄酒。
我们两个坐在临河的窗口前边喝边聊,能看到旁边比房子还高的伯渎桥。当时已经入冬,黄昏前就开始飘雪花了,后来越飘越大。雪花飘进来的时候,我们才关了桌边的雕花木窗。当年房祖明以工代干去保卫科时,从工厂花名册上看到我是溧阳人,就去机修车间找我,跟我认老乡。他从新疆回溧阳奔丧,还记得来我家看我,我举杯表示谢意,彼此一杯一杯往肚子里头喝。
我发觉他的铁皮烟盒挺奇怪,扁扁的像洋人喝洋酒的那种扁酒壶。铁皮上的字快给磨光了,但猜得出正面是“抓革命,促生产”,背面是“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两条毛主席语录。这烟盒里装着黄灿灿的跟小米粒一样的莫合烟,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烟。房祖明用报纸裁成长纸条卷莫合烟,卷起来将烟把儿拧紧,然后拿牙齿咬断,听得到咔嗒声音。他一面抽莫合烟一面喝黄酒,后来就喝多了,说话有点儿凌乱,手势有点儿夸张,两次差点碰倒酒杯。他一口一个兄弟叫我,叫一声碰一次杯。
兄弟我跟你讲,杀人不是好事,没喝酒我也这么讲。你说你要杀人的话,我不敢不劝你。你不知道杀人不好,因为你没杀过人。你把人家杀了,国家把你杀了,这对你有啥好处?你说你不给国家知道,你是可以不给国家知道,可是你不能不给自己知道。你杀了人还活下去,你心里的难受滋味你知道么?
没错,我杀过人,杀过一个女人。
那也是一个下雪天,雪花很大,那天晚上我和根宝在那座空楼里待了五六个钟头。当时你是在地下室看柴油机,不知道上面的事。根宝枪法好,鸽子飞起来也能打中,所以我叫他拿三八枪瞄准对面亮灯的窗户。那边的窗户都贴了米字形纸条儿,怕窗玻璃给炮弹震碎。
晚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又响,喇叭里是一个女孩的清脆声音。因为喇叭嘴就对着我们这边,感觉声音特别响亮。喇叭里说,六二六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我和根宝都是六二六的,所以听到这话特别来气。对面楼里都是九二的人,我相信只要有人站到窗口,根宝就能打中他。
根宝的枪是我给他挑的。我们的枪比九二多,好枪都在我们手里。前一天试枪的时候,根宝拿这杆枪打了三百六十发子弹。他也说三八枪好,比半自动好,虽然后座力大,但容易打中目的。三八枪是日本人用过的,我爹用这种枪在朝鲜打过美国人。他打过的枪比我们多,连汉阳造都打过。当时我爹在我这里,他问我,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枪。这老爷子一不听广播二不看传单──当年用以传播小道消息的一种纸质广告──所以不知道我们六二六砸了三十七军的军械库,连加农炮也拉走好几架。
我们厂比打枪没人比得过朱根宝你知道么?隔一百步打烧酒瓶他百发百中。我叫人去烟酒站拿来十箱子洋河大曲,叫人把瓶子里的酒全倒掉拿空瓶给他打。以前朱根宝在你们机修车间做钳工活不会做,天天给师傅骂,后来厂里没人干活了,他才神气起来。
有六二六之前,机修车间我认识你,不认识朱根宝。周梅生带他来见我时,这小鬼还羞答答像大姑娘似的怕见陌生人。我要他背毛主席语录;翻到哪一页背哪一页。我要他多念几遍,念熟了再背,不然背错了要戴高帽子游街的,戴过高帽子的人就不能进六二六。他说他念过了,我说再念念,他说没问题。
那天我喝了点酒,脑子不好使,不然不会翻到第九十二页。我知道九二的人没一个不把这一页背得滚瓜烂熟。当时的毛主席语录没六百二十六页,不然我也要我们六二六的人个个背熟它。朱根宝看都不看就背起来,结果一字不差全背出来了。我怀疑他是九二的探子,周梅生说不会。周梅生说根宝记性好,哪一页都背得出来,是毛主席的书他都会背。周梅生打保票的人我肯定相信,所以当场就给根宝发袖套,给他别像章,还给了他一杆枪。后来我们三个人老在一起,所以有人叫我们三剑客,连九二那边的人也这么叫。不过那天晚上周梅生没跟我们在一起,因为他已经躺在医院里头的太平间里。
下雪天冷,根宝扶着枪,跪在楼板上一动不动。他的枪管从碎了窗玻璃的窗口伸出去被雪花打湿,枪口就对着对面二楼亮灯的那个屋。九二的人在屋里生了炉子,炉筒架在气窗上冒黑烟。九二的广播十二点半结束,我估计广播结束后会有人走到窗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