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周梅珊确凿无疑。可她怎么能够对我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想想看我是什么时候申请QQ号的?我不喜欢QQ聊,情愿直接打电话。有聊QQ的时间,不如看看书看看碟。那是北京一个女孩,她要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话,那是去年的事。她在电话里指导我如何申请QQ号,指导我如何接通语音和视频,好让她在她的电脑里看到我说话的样子,也让我在我的电脑里看到她说话的样子。现在看来,那女孩是受雇于周梅珊的。周梅珊给她钱,她替周梅珊弄到我的QQ号,但这种推测有点勉强。假如你是周梅珊,你会这样做么?
你申请QQ号的那天,你就把这个号码告诉了另一个女人,即你的妻子戴棼。假如戴棼跟周梅珊有QQ聊,戴棼不可能讲到你替华涵茜妹妹办过事,因为你对戴棼没讲过你认识华涵茜。那么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的电话,已经被人安了窃听器。而那个安窃听器的人,常年受雇于周梅珊正仔细调查你。可假如这是真事,其调查成本必定巨大,又有法律风险,这犯得着么?
王骀苦思冥想没想通。晚上没看书,也没看碟,躺在床上陪戴棼看韩国电视剧。戴棼贴了白面膜,一张脸只露出眼鼻口几个洞。她上街跟雨桐逛了一天,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雨桐爱热闹怕寂寞,常在家里办假面舞会,不然就出去逛街,叫戴棼一起去。王骀问戴棼:“雨桐家的假面舞会上有没有贴面膜的?”戴棼笑了,笑出声来:“你好没想象力啊王骀,敢戴安全套的,也不敢贴面膜。”见王骀只摇头没听懂,戴棼解释道:“戴安全套人家会感到惊讶,贴面膜人家会笑你弱智。当然是心里笑话你,不会讲出来。你明不明白,太寻常的东西没刺激?”王骀觉得奇怪:“把衣服脱了?”戴棼也奇怪:“脱衣服干啥?”王骀问:“那怎么套安全套?”戴棼突然格格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笑岔了气,隔半天才说话。“……好搞笑啊你个王骀,都把我笑死了,笑到肚子疼,以后可不许这样逗我……人家是套在头上的,不是套底下……人家是自己做的,不是去药店买的,药店里哪有那么大的?……头有多大就做多大……笑死我了你个王骀,以后不许这样搞笑……”
那个电视剧没啥看头,不如关了电视亲热一下。完事后戴棼又想起安全套来,又格格笑了一阵。这时王骀才问她认不认识周梅珊,戴棼说认识的呀,且觉得奇怪。
她是我老师你不知道?在学校里我选的第二门外语是德语她是教德语的你不知道?当年她先生是吴若麟,后来跟吴若麟离了婚,嫁一个德国佬到德国去了。这些事我都跟你讲过的呀。我知道我的事你不感兴趣,我讲话你只当耳边风,一句也记不住。我常跟周梅珊聊QQ,她拍了德国的老房子把图片传过来。那些老房子照片也给你看过的,可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啥也记不住,只记得柯慧娟跟你的事……
此后王骀只要用电脑,就挂上QQ,用隐身方式挂。上线后他就点击周梅珊的图像,周梅珊也会点他的,碰到了就聊一会,有时候时间长,有时候时间短。起初只是打字,三五次后,就用语音视频了。突然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的衣服,还看到了她身后的大床和床单,王骀心里泛起波澜。如今她老了,脸上有皱纹了,但言谈举止却更为自然,更有气质,更有女人味。虽远隔千山万水,又隔了漫长岁月,又有年龄上的悬殊,两个人却谈得来,话题越说越多,好的也说,坏的也说,无话不谈。而以前对她的那丁点疑惑,早被淹没在滔滔不绝的话题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做事严谨而有分寸,做任何一件事情──包括如何引导未婚男孩上床做爱──都做得恰到好处。她自在无碍,不介意与人的隔与不隔,与物的隔与不隔,以及表达人或物的隔与不隔,无可无不可。其实当年她对她先生的拈花惹草并非一无所知,而她对此事的不安与愤怒,也并非如华涵茜所讲的那样强烈。当时华涵茜建议她找一个学生娃报复她先生时,觉得这未尝不可,便挑选到你。而你脸皮也厚,胆子也大,正好是她所希望的而不是她所担心的。她怕那样的一次,会给你带来困惑,使你心理受挫,影响你婚后的性生活,所以知道你没事,先从戴棼那里知道,后从你这里知道,这才心安理得。你讲你给戴棼发过誓,不跟别的女人上床,所以只是在沙发上做,或在地板上做,她说你果然很坏。然而,你说,这个坏是因了你的引导,跨过了那道门坎,才少了许多顾忌,可她说这是你给自己找借口。而她本人,除了跟你及马克,她说,再无其他男人。你说这是因为你是女人的缘故,女人的本能是接受,男人的本能是猎取,所以女性被动一些,男人主动一些,不然人类无法进化。她说你好不无赖,问你想要她么,你说当然想。又问老女人也要么,你说你比以前更漂亮。她问你怎么要她,你说解开你的上衣好么。她说今天不行,你说那就明天。
你觉得这样的聊天能使你思想有所活跃,精神有所亢奋,因血糖上升而引起的疲乏有所缓解。此刻你已坐在办公室里,上午的中层例会已经结束。你对你公司所承担的世博会瑞典馆建筑工程的进展情况表示满意,再次要求负责这个工程的一位副总经理严格工作程序,不得偷工减料,注意生产安全。你打算喝杯咖啡就走,秘书小姐已经把咖啡端来。戴棼来过一个短信,讲她不去了,因为雨桐要她下午一起逛街呢。再说,她讲,你去会你的女朋友,拉我当陪客不是滑稽?后来孙治也来过一个短信,讲她在大窑路渡口意外遇到荀琳,穿一件紫衣服。
这个叫荀琳的女作家究竟是谁呢?你无法单凭孙治的口头描述猜出她。已经隔了三十余年,女人的相貌变化又大,你说她大眼睛小嘴巴,那么究竟眼睛大到什么程度,嘴巴小到什么程度,你就讲不清楚。若知道孙治今天上午会碰到这个荀琳,就会叫她拿手机拍一张照片传过来。不过反正下午就能看到,你急个啥?
当年在英阿瓦提下乡时,那百十号少男少女中,除了写写诗的柯慧娟,还有哪个女孩有写作方面的欲望和努力呢?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有的女孩已经忘掉名字,有的女孩已经忘掉模样,可能有的已经完全从记忆中被抹去,但是农场里没哪个女孩姓荀,这敢绝对肯定。既然是荀子的荀──“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这话是荀子说的──很早就认得这个字,所以谁姓荀不会记不住。可能戴棼说得对,这是人家的笔名。
而此时此刻,荀琳已经折回来往李宗祥家走,一个人走在迷宫般复杂的小巷子里,迎面是一堵堵参差峨然的马头墙。她觉得此刻寻访葛正才的事,也像走在迷宫里茫无头绪。她想知道当年送李宗祥来大窑路的那个湖北人是不是姓潘,是不是葛正才的拜把子兄弟潘尧。假如被你猜对,就会找到新线索,就会走出这道迷宫。荀琳确实是她的笔名,她母亲姓荀,她本人的乳名叫琳琳,所以写文章就署名为荀琳,名片上也是这个名字。而她自己的本名,现在只有身份证上有,只有子淇知道。
在英阿瓦提的时候,你只画画儿不写文章。翟同军喜欢你画托木尔雪山,画托什干河,画苜蓿地,画莎枣树。你也画过翟同军好几次,有一回把他画得半个脸忠厚老实,半个脸狡狯阴险,翟同军把这幅画收起来没给旁人看,你是若干年之后,在他的遗物中看到这幅画的。当年翟同军的老实是他肯吃苦,没人愿意去掏女厕所他去掏,干活不会偷懒;而他的阴险,便是什么坏脑筋也敢动,他摸你的时候,就像摸他自己一样没半点害怕或紧张。假如当年你没那么坚决,就像农场里头那个邹姓女孩那样半推半就,他肯定进到你的里面来,也叫你未婚先孕;也传到乌鲁木齐去,传遍全新疆每一个有十九中学生的知青点。翟同军唱过的一首歌有这样一句歌词:“秋风吹遍了每个山村,它把这动人的故事传遍。”其实未婚先孕并不动人,可一旦添油加醋,就会引人入胜。不过假如当时真的跟他有了小孩,可能你就会安稳得多,只知道把孩子带大,做贤妻良母,不会写东西了,不会到北京去写。
现在你才明白,你后来跟郑楚阳好,又跟尹登恒好,是他们都有翟同军的影子。郑楚阳过分阴险,尹登恒过分老实,就像翟同军被一劈两半,一半给了郑楚阳,一半给了尹登恒。这两个人初看都像翟同军,再看都不像翟同军。虽然郑楚阳嗓子嘹亮,尹登恒咬字清楚,唱歌都唱得不错,但翟同军会唱的那些歌,他们听都没听过。
我是一个流浪汉哎,
全国各地我都走遍。
上海的阿拉子找我谈哎,
细裤腿我穿不惯。
哎希给纳西格你好吗,
希给纳西格你好吗,
希给纳西格上海阿拉子。
翟同军唱这个“希给纳西格”时,你只知道这是一句维语。看他唱得那么动情,觉得很好听。后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当然是那种意思──女孩子个个都羞得脸红,才晓得翟同军有多坏。他笑起来一脸坏笑,但只在你面前那样笑。带队干部黄队长在全体知青大会上表扬翟同军同志对革命工作忠诚老实,掏女厕所掏得好,号召全场知青向他学习时,你给翟同军递纸条,写了三个字“两面派”。旁人看到你们递纸条了,尤其是女孩子给男孩子递,就明白你们已结了对子,成了革命伴侣,就会避开你们的单独相处,不再插足于你们之间。这时候,往往是女孩子给男孩子洗衣服洗被子,男孩子替女孩子干重活干累活,女孩没人敢欺负了,男孩有人羡慕了。翟同军虽然人高马大,但说话细声细气,不是骂架打架的料。不过虽说他本人无力保护你,甚至无力保护他自己,可他跟排长王骀是朋友,而王骀跟白龙是朋友,白龙腰里别一根九节鞭这谁都知道,所以农场中没人敢欺负翟同军,也没人敢欺负你。
翟同军是从乌鲁木齐走的,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到有海的地方去,结果就去了福建的莆田,而不是乌鲁木齐跟前的米泉。他的小姑夫的那个亲戚是米泉部队的,叫他去米泉入党提干容易,可他情愿到陌生地方去,到一个不被庇护的地方去,所以从天山脚下的英阿瓦提,由西而东横穿我们幅员辽阔的国家,走了五千公里,去了台湾海峡东岸与台湾隔海相望的福建前线。
当时翟同军托王骀替我朝带队干部请了假,所以我能够陪他一起回家一趟。王骀托白龙给我们在阿克苏供销社找了一个过来拉甘草的车,司机和他的助手在装满甘草包的卡车上,给我们腾出一小块地方,由我们窝在那里面。我们是脑袋挨着脑袋,身子挨着身子,颠了两天半时间,走了一千一百三十七公里,回到乌鲁木齐的。那是翟同军最不老实的时候,他抱住我亲我摸我,把手伸到我的衣服里面,一会儿要看我的,一会儿要给我看。有的地方是搓板路颠得要命,有的地方是翻浆路起伏不定,有的地方坑坑洼洼的,一连几次把我们一同掀到半空中再落下来。幸好车上装的是甘草而不是铁碇,不然会磕断了脊柱磕断了腰。
我们在二八台住了一宿,又在乌什塔拉住了一宿。当年二八台就一排干打垒的土墙房子,东面三间是男客房,西面两间是女客房。这房子周围没一棵树,也没有男女厕所。我是走了好远好远,走到一丛半人高的红柳跟前,才蹲下去解手的。我说后山有条狗老是看着我不肯走怪为难情的。翟同军说我好幸运那是一条狼你不知道啊。
女客房就我一个人住。窗户纸给捅烂了,翟同军替我拿空床上的一个烂床单挂在窗户上。晚间我们偎在一起说话,有说不完的话,可窗台上那根蜡烛的火苗却越来越低且越来越小。管客房的不肯多给,每间屋子只发一根蜡烛。假如你们晚上打牌──比我们长一辈的喜欢打梭哈,我们喜欢争上游,比我们小一辈的喜欢斗地主──就打到这根蜡烛烧完。蜡烛快烧完了,我心里害怕。翟同军没回他屋里,我也没叫他走。我们躺在一起一动不动,很快就听到了怕人的狼嗥声音,就像喉咙里卡了鱼刺吐不出来那样低沉,就隔着一块遮窗户的烂床单。
二八台有个故事。黑暗中翟同军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要我听他的故事,别听狼嗥声音。这可能是清朝时候的事情,和田人挖到一块好玉石,地方官员要把它送到北京去,而这块玉石很重,十六个人才抬得动。后来就叫了十六个壮汉抬这块玉石,从和田抬到这里,抬了十六天……
“后来呢?”我问。
“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房子前面的水井跟前,那十六个壮汉围着那块玉石歇夜。”翟同军说。
“结果他们早上醒来玉石不见了对不对?”我猜想。
“没错。”
“而那十六条汉子都死在这里了对不对?”又猜想。
“没错。”
这就是二八台这个地名的来历。至于那十六条汉子为何一同自杀则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是没法给官府交差,有的说他们是有愧于没看住那块石头,有的说他们是害怕别人讲闲话讲他们合伙把它卖了得了赃款……几百年来,那块巨重玉石究竟是如何失踪的没人知道,那十六条精壮汉子横七竖八全是自缢而死为人津津乐道。我们喜欢这样的故事。
后来就不说话了。翟同军轻手轻脚褪去我的衣服,也让我褪去他的。那是我们头一次一丝不挂地抱在一起。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如小鹿般乱撞我的身体,并发疯似的揉我搓我拿嘴抵我的左脸颊。若此刻他非要我不可,我会放弃抵抗,心甘情愿给他,因为这时候我也特别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