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之行
花土沟
从敦煌前往青海花土沟。荒凉的大地上,耸立起一座座高土丘,似蘑菇、似圆柱、似古堡。这是风经年历久的杰作。
天空布满一团团大小不一的云块,轻柔洁白。有几片云镶嵌着金色光圈,使它们看起来像积雪,晶莹透明。蘑菇状的土丘上空,横卧着两片条状云,曲线清晰,凹凸分明,宛如两条美人鱼,在大海里泛波逐浪。圆柱上空,云块像花朵、像植物、像岛屿、像飞翔的小鸟,又像兽。
没有树,没有人烟。满眼都是荒凉单调的茫茫戈壁。一整天,我将脸侧向窗外,全部心思被天上的云牵着走,倒也自在。
空气干燥。有时突然间狂风大作,窗外呼呼啦啦地爆响,一股阴郁之气迎面扑来,令人心惊。地面白花花的,呈龟裂状,芒硝颗粒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撒满了玻璃碎片。
前行,出现大片盆地、螺旋状山峰。所经山脉和丘陵沟壑纵横,山脊沟槽深陷,棱角嶙峋,一道道犹如刀刻。放眼望去,黄沙漫漫,不见任何绿意。干裂的地表被风吹成了波浪形、褶皱形,可见此地风沙的魔力。花土沟因周围山形地貌而得名,真是名副其实。据说这些螺旋状的山丘傍晚会发出七彩的光芒。
午后阴云密布,天空完全暗下来。好像一顶帐篷罩在高处。远处一条雨瀑垂挂着。唯一的一只鸟——白背鹡鸰,在黑色山脊上声声鸣叫,显得孤独凄凉。
祁曼塔格山
昆仑山支脉祁曼塔格山在远方绵延起伏。山顶覆盖白雪,荒原上布满石块,草木不生。一只体形较大的鸟,从一块岩石上惊飞,腹部似乎是淡粉色,又好像是暗黄色,尾巴和羽翼上的花斑在阳光下耀目闪亮。黑、白、黄三种颜色在它身上得到完美的搭配——黑尾地鸦,到达高原盆地,我见到的第一个小生命。我高兴极了,四下搜索,希望遇见第二只、第三只,但是没有。
太阳偏西,渐渐下坠。我们靠近祁曼塔格山,山前有一片湿地,隐约可见小湖泊、高原草甸、低矮的灌木,成片金黄色的芨芨草又高又密。白色、黄色、绿色渐次在我眼前展开,这片美景,终于给我们单调的旅程增加了一点可观的价值。
一种很像蜜蜂的大昆虫密密麻麻,嘤嘤嗡嗡,成群结队围追着我们,犹如天兵天将突然降临,令人心惊胆战。有一个人说,这是大黄蜂。此地大黄蜂多得令人恐怖。
紫色晚霞挂满祁曼塔格山。
两个湖泊
第二天,天空蔚蓝。两片羽毛状白云悠闲地在空中舞动。太阳被早霞过滤成了一轮白色的圆球,发出耀眼的白光。过了一会儿,整个天空只剩下两大片不规则白斑,中间遗留着黑色阴影。远处青灰色的山沉默着,而雪山清晰地与我们遥遥对望。
清晨是如此平静,只有一点微风,好像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从天空到大地四处游荡。枯黄的草,平坦优美地伏在大地上。这是一片谷地,由平原向高原过渡地带,既有平原动物,也有高原动物。北边,三四只藏羚羊一蹦一跳,跑到了山脚下。东南方,两只母藏羚羊奔跑而过,另有三只藏羚羊趴在草墩上休息。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丘陵。两个小湖环绕在丘陵下,我们向小湖攀爬而去。小湖是黑颈鹤的栖息地,湖边有一户牧人家,一个月前,男主人看到黑颈鹤孵出两枚蛋。一只黄鸭站在远处向我们瞭望,水中央有三只小黄鸭。显然,站着的是鸭爸爸或鸭妈妈,它为孩子的安全着想,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态。空中蚊子密布,犹如雨点打在脸上、身上,躲避不及。水面金光点点。
1992年第一次发现此地是黑颈鹤的繁殖地。
哦——哦——一阵长鸣声清晰地传来。
一只大鹤在沼泽地焦急地走来走去,警惕地长鸣。若不是小鹤,它早就飞离了。
硕大的沙蜥,土灰色、背上有深绿色斑纹,肚皮朝外鼓鼓囊囊,身体慵懒,静静地伏在沙石上。它是一只母沙蜥,一个孕妇。我将怀孕的沙蜥轻轻捧在手掌心,它的灰眼睛如小豆,平静,亮晶晶,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挣扎。这是临产前的平静和勇敢,除了保护好腹中宝宝,一切都不在它的眼中、心中。一个准妈妈的不顾一切真令人惊讶、赞叹。
雪山、湖泊、沙丘、高草。山间广袤的盆地上,地表隆起一个个圆土丘,土丘上生长着紫色小花朵。湖的上空分布着鱼鳞般云片,层层叠叠,异常美丽。
艾莫尔的讲述
这一带曾经是藏羚羊最大的繁殖地。
一峰骆驼的骨架陷在泥沼里,这只可怜的骆驼,是何年何月被沼泽吞没的?它的骨骸记录了它曾经是这里的过客。我们在河床逗留,河床里溪水潺潺,我品尝了一口,果然清新甜美。三只盘羊站在山顶上向我们显示威风。四只亚成体藏原羚安安静静站在草地上,它们的温顺与粗砾的荒原形成鲜明反差。它们悠闲自在,没有流露出一丁点警惕,好像儿童,每一个神态和动作都写满了好奇。呆站很久很久,一只顽皮地弹跳,一只趴下继续发呆,直到我们越趋越近,它们才跑开。藏原羚分布广泛,种群不大,一般十只左右一群。它们没有受到惊吓,真是谢天谢地!
河床崖壁上,雄鹰白色的粪便喷得满壁都是,崖壁下是动物的尸骨、残骸。这是狼捕猎的战场。
保护区内有一个乡,原有二十六户人家,现在只有三户,九个牧民,是全国区域面积最大、人口最少的乡。艾莫尔是这个乡的一个牧民,担任我们的向导。他高高的个子,黑瘦的脸颊。这一大片曾是他家放牧的地方,那时他的帐篷扎在崖壁底下。我跟着他弯腰向山峰攀爬,腿上好似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头痛得厉害。艾莫尔指着崖壁说,喏,看到了吗?那是狼围捕藏羚羊的地方。他年轻时,有一天放牧到这里,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睡大觉。突然,四只狼从他头顶飞奔而过,它们跑过时,好像一阵沙尘暴刮过,扬起的沙石撒进了他的眼睛。他的鸭舌帽搁在一块低矮的岩石上,那只灰色的小狼一蹄子将它掀翻了。艾莫尔听到了狼喉咙里呼噜噜的喘息声,听到了它们狠狠地咬牙切齿的吼叫声。艾莫尔惊呆了,他翻身坐起,更加清楚地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缓坡上,六只藏羚羊在觅草,四只大的,两只小的。四只狼瞬间分成四股势力从不同方向朝它们包抄过去。先开始,当藏羚羊发现敌情,在很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调整方向,跟随头羊冲下缓坡。按常规,在高原奔跑是藏羚羊的强项。眼看它们就要脱离险境逃进沟谷了,可落在后面的小藏羚羊却在慌乱中被岩石绊了一跤,打了几个滚,又急又痛,咩咩乱叫,向大羊求助。跑远的头羊不得已掉头往回跑,因为跌倒的是它的孩子。就在它往回跑的时候,山谷后面冲出一只大狼,叉开腿,凶狠地与它对峙,接着面朝崖顶步步紧逼。母藏羚羊慌了,一步步后退,后退。另外三只狼从三个方向包抄驱赶那几只藏羚羊。而跑散了的藏羚羊看到头羊往山顶靠近,全都聚拢过来,羊类有跟随头羊的习惯。就这样四只狼将六只大大小小的藏羚羊挤到悬崖上。狼并不罢休,在崖顶,继续步步相逼,直到一只接一只的藏羚羊妈妈和孩子全都坠崖而死。
四只狼一溜烟跑到悬崖底下,分解食肉。此事过去了二十余年,悬崖底下羊尸骨早已是风化的残骸,成了岁月流逝和自然界残酷杀戮的物证。
晚霞透过雪冠,停留在大块大块石片上,停留在禾本科的草木上,停留在草墩上,停留在细碎的紫色花朵上。
三群藏野驴,每群十五只左右,打破了傍晚的宁静。四五个小群藏羚羊也在晚霞中徘徊。胖乎乎的旱獭趴在洞门口东瞅西瞅,一束紫霞刚好映射在它的脑门上。
艾莫尔记起一九九三年九月底的某一个秋天,清早,这个山谷里浓云汇聚,云又化成了雨,漫天漫地降落,宛如大风把云块堆积到一起,倾盆大雨一声号令,把牦牛集合到了草甸上。近处是洁白的雪山,片刻工夫,牦牛黑压压地盖住了整个山谷——最合理的解释,只有天神有能耐将庞大的牦牛瞬间集合而来。一个好事的司机看到这一幕,想拿牦牛开涮。他驾车朝牦牛群驶去,一只牦牛从侧面发了疯一般狂追过来,头一低一仰,车翻了一个滚。
雄牦牛体重达一千二百公斤,是藏野驴的两倍。而独牦牛脾气最坏,人遇见要远远躲开。艾莫尔曾经在二三十米开外朝一只独牦牛扔了块石头,那牦牛尾巴朝天一翘,牛气冲天地直冲过来。艾莫尔趴在地下一动不动装死,才躲过了灾难。牦牛为何会落单呢?艾莫尔解释说可能因为它年轻的时候太骚情顽劣,被牦牛王赶出大家庭,再也回不了家了,只好四处流浪,脾气也更加狂暴。
太阳落尽,大地剩下最后一抹余晖,三只黑尾地鸦在河谷里踱步,啄草籽。黄腹、黑尾羽特别鲜艳。
一只母藏羚羊在距离我们二十米处焦灼地来回走动,不时抬头,警惕地张望,在周围撒尿。它的举止让人忍俊不禁。明摆着,旁边草丛里一定有它刚刚生下的婴孩,它撒尿警告我们:请别过来,这是我的领地。否则,哼哼!
我们到达海拔四千米处。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属于昆仑山北部,藏羚羊一般在五月初从各处由东向西穿越阿其克湖、凤城口、泉水湖、月牙河、伏牛山等地,最终于六月二十五日前后,到达木孜塔格西北部(兔子湖),大量集群,待产。可见母藏羚羊非常辛苦,生儿育女既要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还要和伴侣分离,独自担当一切苦难。
高原客栈
高山险峻,空气阴冷。浅灰色的云罩住了整个天空和山脉,一座座雪山被勾勒出曲曲折折粗粗浅浅的银线。傍晚时分,我们在山间谷地二道河扎下帐篷,露宿荒野。不毛之地,风沙猎猎。假设一个人在这气候恶劣的荒野中流浪一天,一定会感到阴森恐怖。让我大感惊讶的是,竟然有一对来自青海的夫妇在河谷的平台上开了一家小客栈。在人迹罕至的戈壁滩上,绿帆布搭起一排简易帐篷,木板拼凑而成的大通铺,中间支起一个由废弃的铁桶改造而成的大火炉。
老板娘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头上包一块艳丽头巾,挽起的发髻圆圆的鼓出来,浑身饱满,看起来年轻有韵味。两边的大通铺上,并排坐着十多个吃饭住宿的男人,我要强调的是,坐在炕上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他们是高原盆地的采矿人,个个被高原可怕的风打磨得粗糙不堪,满脸胡子拉碴,只有眼珠子在骨碌碌骨碌碌转动,其余地方均呈黑色,犹如野人。初次见,吓人一跳。老板娘的白、软,与男人的黑、野形成两个极致。老板娘胖胖的手在锅灶上忙忙碌碌,铁炉烧得红彤彤。客栈只做一样饭——厚厚实实的捞面条。一排男人坐定了看老板娘忙活。听说这些矿山打工人每天来这里吃饭睡觉,有的人要翻几座山方能到达。他们来小店,吃饭是其一,看老板娘解闷养眼是其二。
这高原小客栈,这荒凉中的老板娘和食客,叫人联想到电影《新龙门客栈》,场景类似。
埋头吃饭时,那些黑乎乎的男人们有蹲的、有站的,一声不吭,呆愣着看我们,好似看天外来客。又进来几个黑汉,简易帐篷里拥挤不堪。他们一眼看到一只小黑狗,蹲下,推来搡去,逗小黑狗玩。我问,小黑狗有高原反应吗?会头痛吗?一人回答,刚来时天天趴着,不动弹,不吃不喝,可能头痛,也可能想妈妈。但高原上养大的狗,再带下山就会死,养不活。
我一转身,坐在大通铺上的黑脸壮汉们全都钻进了被窝,身体朝下趴着。被子又黑又破,脸又黑又糙,脑袋一颗挨着一颗。我一颗一颗地数,两边共二十颗脑袋。他们个个瞪大眼睛动也不动地看我,我一惊,赶紧溜走了。穿过高台,来到营帐,钻进我自己的帐篷睡袋里。风呼呼啦啦的,撕心裂肺般游唱。我思绪万千,恍惚在梦幻中,浮想联翩。
兔子湖
清晨六点钻出帐篷,冷风往每一个关节里钻。一轮白月优美地悬在灰白的天上。黑尾地鸦在几十米外的碎石上美妙地振翅,鼓动,一掠而过。它打破了荒原的宁静,令人回味不已。
整理装备,前往藏羚羊的产羔地——兔子湖。天空阴霾。没有太阳。没有路。在高原荒漠上,汽车艰难行驶。过河床,过沼泽,过沙砾,弹跳、颠簸得很厉害,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倒出来了。我始终端直坐着,双手紧紧攀住前排座椅。路途艰险,车速只有二十码,如此漫长。这是我荒野生活中,非常令人难以忍受的一次。有人发出感慨,到藏羚羊产羔地来一趟真不易啊。我也有同感。
荒野是美的。荒野也是野蛮的。
要体验荒野之美,就要忍受可怕的孤单,疲惫。沿途的单调,艰险,高原缺氧的煎熬。
一条河床。
弯弯曲曲亮白的河里,三只大黄鸭,两只小黄鸭自在地洗澡。一只大黄鸭高高地昂着头,四处巡逻,一副骄傲勇敢的模样,它们乐观的姿态打动了我的心。总是这样,在荒野里,当你感到绝望,忍耐到极限时,冷不丁,某一只鸟,某一只动物,令你眼睛一亮,心中一动。微微一笑,沮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荒野,犹如一块磁铁,牢牢吸引着我,不停地想要到达。戈壁、岩石、风、月亮、星星、鸟、兽、狂吼、宁静——共存共荣。
的确,荒野有着永恒的魅力。
一连几个小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甸,荒漠。草甸上,高寒植物稀稀疏疏,在风里狂摆。地衣奶白色,或者淡绿色,颗粒状,紧紧相依,凑在一起,宛如一片片绽开的花朵,耀眼美丽,令人欣赏不够。
另有一种低矮的植物,开满紫色的花朵,亮晶晶的,好像悬挂的星星。花朵和地衣,往往也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大地呈现出单调,苍凉,令人恐怖的一面,让人感怀高原的残酷和冷漠。
我坐在装给养的大卡车上,司机叫李友谊,一路上滔滔不绝,讲述他的见闻。他说上一次考察,当时藏羚羊正往兔子湖迁徙,整座山都被藏羚羊霸占了,黄色的,藏羚羊密密麻麻走动时,整座山好像在移动。它们迁徙的大军令人震惊:一个群体有两三千只母羊。
藏羚羊迁徙大军后面,悄悄跟了一只熊。白胸脯,白眼圈,黑棕色身体,在山坡上慢腾腾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