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动物亲朋(野生灵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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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曾经的猎手(2)

旱獭

包尔图村在深山里,我为了去那里骑马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村里好多人都搬下山,住进县城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人放弃了县城舒适的砖砌平房,仍然住在山里,过着寂寞的生活。

我问过他们不愿离去的理由,老村长说:“村里有四十年的杏树园,离村不远的山上,有稠密的云杉、榆树、绣线菊、野柳树、杨树,有活蹦乱跳的旱獭、偷袭羊群的狼,还有天上飞的鸟儿,叽哩呱啦乱叫的松鸡,我们属于它们,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睡不着。我死了,还要请它们啃我的骨头呢。”

这是一些愿意与自然永远相伴的人,他们割舍不下这一切,这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中午我被请到管护站吃饭。管护站在一片山间平地上。老村长所说的半个世纪的杏园,就在管护站门前。杏树们看起来粗大,结实,周身发黑,伤痕累累,两人才能合抱住。大树底下铺了层厚厚的残枝败叶。一只猎狗老得快要抬不动脚了,颤颤巍巍地打着摆子,靠在树身上,却用锐利的眼神揣摩我的来历,考虑着要不要朝我耍一点威风。趁它犹豫的时候,我主动向前,朝它温和地一笑,摸了一把它的背毛。受到我的礼遇,它倒不好意思了,哼唧了一声,就势趴下了,和气地端详我的一举一动。

“老猎狗陪杏树二十年了,别看杏树现在光秃秃的,没有生机,可到了秋天,它们照样挂满果子。是秋天,而不是夏天,这里的树,果子挂得迟,熟得也晚。可猎狗看来要撇下它们先走了,它太老了。快要走完它的岁月了。唉……”

我围着最粗的三棵老杏树转着看,最粗的枝干有碗口粗,向四周平展地伸开,形成一个大平台。我琢磨着,如果树枝上搭一块板子,铺一块花毡,不就是一个树上露天大炕啦,夏天睡在枝繁叶茂的老杏树上,该是多么逍遥自在!

“夏天来,我要睡上面,瞧,就是那里……”我为自己的计划激动不已,跳起老高,指着树梢对护林员说。老猎狗被我搞得莫名其妙,站起来,跑到我身边闻了闻,又懒洋洋地卧下了。看我一脸兴奋的样子,它也受到感染,尾巴在一侧快活地摇晃着。这条老猎狗!

老杏树由一圈豁豁牙牙的石墙围起来。石墙外长着稀稀拉拉的红柳、梭梭,它们的根部隆起高高的土堆。一个蒙古女人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蹲在土堆前挖着什么。女人一只手里举着一根红色物件。

“瞧,这是一个天然储藏室。夏天,我们翻出一块地,种了点萝卜,入冬,埋进红柳下面,够一个冬天吃的。”女人回头说,蓝围巾裹住了她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对眯缝眼。

天空微蓝,一层薄薄的荷叶状的云铺满天空。一只乌鸦站在杏树枝上哇哇大叫。一群马沿山脚踢踢踏踏跑过。一群黑头和白头羊沿石墙扎成堆,慢腾腾地向前挪动。一只很肥的牧羊犬,尽职尽责,紧靠着最边上的羊群走,小心地保护着它家的财产。

午餐很丰盛:山里正宗的手抓肉,一盘海蘑菇。我第一次听说海蘑菇,据说是一种高海拔地区的菌类。下雨就长,它们的根深扎在土里,在地面隆起一个包包。蘑菇只露出地表一点点,一见光就变成紫红色,炒熟了是纯黑色,味道鲜美。

我还喝到一种野蒿子泡制的茶,这种蒿子蒙古语叫卡木布夏日吉,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独独的一片草原上。其他的地方,尽管环境、海拔同等,也不生长这种蒿子,真是奇怪。护林员喜欢喝用它泡的茶,说它具有消炎利胆、退烧、治感冒的功效。我拿起一片完整的蒿子看了看,叶片细碎,呈锯齿状,有十厘米高。每年七月至十月,它们一蓬蓬、一圈圈在那一块山头的缓坡上生长。

此时,进来一位老猎人和我们共同进餐。他大高个,戴一顶旱獭皮帽子,头低垂着,沉默寡言。我盯着黑乎乎的皮帽子,他发现我对他的帽子发生兴趣,脱下来,拿在手里摆弄几下,黑红的脸膛堆出笑容说:

“旱獭皮做的。”

“旱獭?”

“嗯。”

“我们喜欢用旱獭皮做帽子,旱獭灭不完,一代一代繁衍下去,会给我们儿孙带来好福气。”

他又把帽子摆弄几下,在手里来回倒腾。

“可是旱獭的叫声为什么像婴儿哭?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我问他。

“旱獭是人变成的。”他向我讲述:

老早以前旱獭是玉皇大帝的秘书,违反戒律,受到玉皇大帝惩罚,使它变成旱獭,并剁掉它的一根手指头,让它住在洞里。不让它吃干草,不让它喝水,不让它晚上出来。吃干草会噎死,喝水会呛死,晚上出洞会被星星砸死。

它的身体很笨重,据说是兀鹫帮它搬家,所以草原上才会到处有旱獭。两只兀鹫架一根棍子,旱獭往棍子中间一吊,兀鹫就把它抬走啦。

春天旱獭一出洞,狼就老实了。几年前,我们这里组织了一次猎杀旱獭的行动,结果旱獭少了,熊饿坏了,下山来到村子里,进到人家里,喝清油,吃羊。

天黑了,夜色渐浓。我们起身告辞,老人依然坐着,没有挪动身子,他慢腾腾地说:

“到我家去吧,喝碗奶茶。”

我没吱声,暗自寻思着该说怎样的话,才能不薄了他的盛情邀请。可聪明的老人早已猜到我的心思,说:

“就喝个茶,这是山里牧人的规矩。”

他是长者,如此诚恳,让人没法拒绝。我们只好踏着夜色,朝他家走去。他家距管护站几百米,一排木泥屋。月色下可见院中牛圈、羊圈。拴在门口的三匹马见到黑暗中的来人,打了一个响鼻,抬起前脚弹了弹地。

院落简陋,屋内沙发、茶几、冰箱,一样也不少。屋里冷冰冰的。他的妻子穿一件大红色毛衣,拖着长裙,进进出出,忙着生火,端来点心、糖果。她朝门边小铁炉里塞进纸、木柴,轰——炉膛猛地一亮,火苗升起来,不一会儿,屋子里就热腾腾的。她侧身,脸朝向我。她的脸圆乎乎的,像向日葵的圆盘,白净饱满。长发朝后盘起,大眼浓黑,嘴唇弯弯厚厚的。张口说话前,她总要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这样一来,她看起来更像熟透的向日葵,给人甜蜜的感觉。她看起来很年轻,浑身洋溢着一种令人开心的活力。而她的丈夫看起来要比她老得多,低个头不吭不哈。

很快,我们喝到香喷喷的奶茶。正如我想的那样,一定有酒端上来。不管你先前喝了多少,进了另一户人家,主人一定要敬酒,表达心意。我们喝酒、吃肉,气氛渐渐热烈起来。男主人突然抬起头,拿蒙古语说,“我唱个长调。”接着,一种好像河流低吟的声音渐渐响起。流水声大了一点,越来越大,遇到一个转弯,流水声变成了一个金属,在草原上碰到岩石,无边无际向前滚动,向前滚动,发出一种纯金的光和亮。末尾,是花朵的絮语。我低着头,深深地陷进这调子里不能自拔。我感到这个夜晚如此美妙,如此富有,我为自己能到这里来而感到庆幸。这个寡言的老人还唱了《江格尔》。他唱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一改先前他留给我的木讷的印象。

我品味着长调的忧伤和辽阔。窗外,星星挂得很低,却又大又亮,似乎伸手可及。告别时,女主人走到角落的柜子边,蹲下来一顿翻腾,等她再到我身边,只见她双手举着一条洁白哈达,中间包着一团水果糖递给我。粉红色的糖纸,上面有卡通小动物,喜色、诱人。我赶紧收起来,装进随身携带的包里。女主人灿烂地笑,朝前一步,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边吻我的额头,边充满感情地喃喃自语。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月光下,像撒进去几粒碎金子,一闪一闪。

“她儿子在北京,年前结婚了。那种粉红的糖,是专门给小女孩吃的,她把你当自己的女儿了。”旁边的人说。

四周漆黑,空气澄明。月亮白白净净,清新耀目。我仰头看钻石般闪烁的星星,找见了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山中的夜晚清澈,纯洁,令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