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摄像机跟拍,也没有了临时带来的两个摄像助理相随,我用一台照相机记录了沿途经过的情景:有大片的石块堆积,风中摇曳的植被,雪面之下流淌的河和玛尼堆。与藏地大多数人频繁光顾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来的人显然要少得多,摆放的玛尼不会超过三五十个,石块也小得多,唯一的原因就是海拔高,搬石头太难。从这些玛尼堆旁走过,很自然地让人会有种历经岁月的感觉。久远之前来到这里第一个摆放玛尼的人很可能早于藏传佛教进入或更早的苯教发蒙初期,距今几千年或更早。沿途经过,我以手轻轻触摸我能够摸到的每一块石头,石头冰凉,没有哪怕稍许的温热,这是人与人在隔过数千年之后的相牵。其实,我最想看到的是还没有这些玛尼堆之时的那数行足迹,其中,最著名的应该有米拉日巴和纳若奔琼的脚印,很遗憾,神话中这两位都在石头上留下手印或足痕的大师并没有在砾石遍布的山道上留下几个能让后人掬一抹水的浅窝儿。在帕米尔高原或天山北麓,黄羊经常过往的地方也能留下一线清晰的痕迹,这里没有,很可能是因为砾石过硬,几行足印匆匆踏过,不会有明显的痕迹。也可能应该相信另一种推测:
古往今来能够踏到这儿的人实在不少,脚步轻轻点过,留下痕迹仅是一种想象。
由此,我甚至怀疑,久远神话传说中的那些创世人物,是不是有可能来到这里都是个疑问,我实在找不到他们有可能来到这里的动机。
仔细数数目及之内的玛尼堆,在紧抵神山之下这段距离内,玛尼堆极其有限,草草摆放在那儿。数千年过去,这几乎就是所有的来客签名,心绪虔诚,祈望久远,是一份精确的备忘,告诉你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从我们这一天临时扎帐的营地走上来,接连登上两阶台地之后,仍有更高的台地挡着我的视线,继续攀援过去,直到直接与神山面对面。眼前是一道巨大的沟槽,沟槽的边缘由砾石和冰雪相混,沟槽之下是水,可以想见在气候更暖和一些的时候,这里将是一片积水洼,不知道有没有鸟和兽在清晨或黄昏的时候来到这里饮水。
以原来的推想,我希望能以我的手直接触摸到神山终年结着冰壳的山壁,但横在脚前的沟槽成了无法跨越的障碍。我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沁入腹底,四周是融水渗流的一片哗哗声,有丝缕的风,浓云低垂,天色暗淡……我想清晰地记住此刻的视听、心悟和想象所能感触到的东西,这也许是我一生在最近处所能感受神山的唯一机遇。
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信仰,此刻,心里依然心绪浓郁,起身开始搬起石头摆放我的玛尼。如果再有后人到达,我相信他们可以轻易看到我的玛尼格外突出:搬的每块石头都比别人的大,正好是十三块——这是佛教讲求最吉利的数字,最后一块红色石块酷肖一个心形,以示我以心奉献。我用相机给我摆放的玛尼拍了照,然后掉转身背对着神山拍了几张自拍照,完全没注意有一个人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这是跟随我走了一路的藏族摄像助理元旦。
从最开始的台地登到第二阶台地的时候,我曾看到我的兄弟党成华扛着摄像机和元旦远远跟在我身后走了一段,实在不忍心让他们负重与我同行,再三喝住让他们退回去。哪里想得到,唯恐我有什么意外,党成华执意要追上我。当我最终在几个小时之后看到他脸色乌紫地站在面前,心里极不是滋味。让他揿动摄像机,我对着镜头讲述了当时的心境:
“从山下到我此刻所在的地方,不知道准确的海拔高度是多少,路程有多远,我的兄弟党成华和刚认识的藏族小伙子元旦唯恐我有什么意外,他们扛着摄像机和三角架一直跟着我走到了这儿,这份情谊怎么说也太重了!
看看四周摆放的这些玛尼堆,不知道最早的人是从什么时候来的,我仅知道我们是今天刚到的人,选择了十三块最大的石头摆放了我的玛尼,以示虔诚和祈愿这样一种心境。我愿为我所爱的人,为我的家人和朋友,为天下所有的人送上我诚挚的祝福。”
记得那天对着镜头,我的这番话一遍录过,声音多少有些哽咽,眼底噙有丝丝潮热。
而后,我用摄像机拍摄了党成华和元旦两兄弟摆放玛尼的过程。元旦行了大礼,他在玛尼堆旁边对着神山磕了三个等身扑地的长头。
【5】自转山开始露宿,早晨多是我把大家吆喝起来,唯有在神山背后的这一夜,罗丹兄弟再三嘱大家第二天一定要早起,赶在冰雪未消之前翻过转山道的最高点——卓玛拉山口。这个季节,冰雪渐融未消,夜晚或气温骤降的时候,雪面足以承受牦牛过往,天一热,雪面之下被蚀空,牦牛会很轻易被陷下去,弄不好,冰碴子的尖利会伤了牦牛的蹄脚。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只能让牦牛顺原路返回,让人带上必不可少的东西随我翻越卓玛拉山口。最吃力的恐怕是摄像机和我们每天必用的发电机,真扛起来翻山实在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
我问罗丹有多大把握闯过卓玛拉山口,想想将要背负的东西,我希望牦牛和人一起翻越卓玛拉山口。
罗丹说不知道。我们是这一年头一趟有人吆着牦牛在积雪尚未消尽之前闯山,罗丹的忧虑比我重。
第二天凌晨拔营,四周山野尽在暗夜的笼罩之下,唯有山峦的一条脊线透亮,高空悬有一轮明月。神山的那一刹的景象让人记忆深刻:
衬着透亮的天空,山体先是翡翠色的,渐渐由山尖变为金黄,高贵至尊、盛誉千载的神山一副处子之态,它刚刚撩开纱幔,从大地之上抬起头来向这个世界看了第一眼。
这个季节,在神山一带应该已是早春,虽然积雪尚未尽释,山间谷地已开始有河水流淌,气温已不可能降到在每天晚上再次封住河面,河水的哗哗声成了这个季节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诉说方式。我们沿着河畔的路前行,没觉得走出去多远,海拔高度已有了明显的抬升,河水被堆积在河谷之间的冰雪盖住了,河水正从雪层之下溢出。时间和季节由此有了一个有形的让人可以确切感觉到的推算方式:
随着气温的上升,河面覆盖的冰雪渐渐消褪,这个过程一般由河谷底处的河段逐渐往高处推移,直到推进到海拔五千米上下的永冻雪线。在这个过程中,鸟儿开始歌吟,高原特有的鲜艳山花竞相开放,山洼山坡的草甸由锈红透出绿意,直到在河水润过的地方绿色尽染。
我们很快看到了令罗丹大伤脑筋的那种状况,随着气温和河水的双重消释,覆盖着雪的冰面开始有一道道裂痕,从顶面一直裂到冰底,牦牛腿掉进去的情景不可想象。我们倒是很轻易地就跨过了裂缝横陈的冰面,站在河岸对面的山顶上一直看着罗丹三兄弟吆着牦牛一直走到冰缝的下端才蹚水过河。实在站得太远,无法真切地感受正在发生的惨烈状态:一头牦牛被吆到岸边,牛蹄子几次跺塌了冰面爬不上去。显然是受惊了,牦牛站在河里乱蹦一气,牛驮子上绑的东西随之在“跳迪斯科”,我担心我的几个睡袋被甩在河里弄湿就惨了,晚上露宿只能让我苫着裹体的衣服睡喽。
藏族人对畜,倒不是出于痛彻的爱,而是出于敬,稍有不慎,将会受到来自观念和内心反省的谴责,长此以往,形成了他们独有的一种心理沉淀和传统,这份沉重是其他人所无法承受的。出于这个原因,我们这一次的行程没法轻松,始终有种唯恐有失的心态,罗丹几个人顶多吆喝几声,绝不会挥起棍子敲牛屁股。
临近卓玛拉山口,阳光之下的雪面亮得刺眼,人走过去都能踩出可填两泡尿的一行脚窝,牦牛踏过去一下就埋掉半截儿腿。这里已是海拔五千五百米以上。看到高原上负重力最强的牦牛也呼出一坨一坨接连不断的白气,你本能地相信这已是生命所能达到的极致。人在这个时候丝毫不能懈怠,不敢让牦牛多耗一会儿,必须尽你所能吆喝它哄它拽它赶它,让它在体力未尽之前冲出去。所幸我们的牦牛最终闯过了卓玛拉山口,我把脚探进牦牛蹚过去的一串蹄窝儿,个个深及我的腿根。
在翻过卓玛拉山口之后,牦牛再也没有停下来等我们,十几里的山道匆匆而过。我的鞋连同裤腿都湿了,身上的羽绒服被太阳晒得暄软。海拔高度急剧下降,峡谷间注满了和煦的阳光和透着炒麦香的风,青草绿透,仿佛是你梦中的另一端。
卓玛拉山口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这是整个转山道的制高点。估计正是这个原因,藏族人和所有的转山客,都把这里视作朝拜神山的最佳之处,献上五色幡,层层叠叠系起来,如一幢有无数长翼飘动的塔坛。
藏族人系幡的地方一般多竖有一根或几根经幡柱,卓玛拉山口撑幡的杆子至少有六七根,彼此以一条条几十米、上百米的幡带相连,浩浩荡荡铺张的面积有一个篮球场大。我在山下没买到别的幡带,仅有两米长左右的一种,买了五条结成一条长幡,又系上两条哈达,以代表所有朋友表达一份对神山的崇敬。最为感人的是随行的藏族小伙子西洛,他的朋友从拉萨托人带来一条二十五米长的幡带,让他一定要系在卓玛拉山口。这时候,我看到罗丹将幡带举过头顶吆喝出一长串的颂唱,我听不懂,也能感到心境中的一份内蕴。整个卓玛拉山口的风被鼓荡起来,经幡呼啦啦劲飘,岁月一时凝为缤纷的色彩,久远与眨眼间就会过去的此刻铸成交响,藏族人——更确切地讲,是所有以神山岗仁波钦为终极倾诉者的人,他们的心在飞翔……
【6】我们已经乏到拖不动腿,甩出去落到哪儿再也由不得人使唤,水喝得涨肚子撒不出几滴尿还渴,斜歪在路边看着山上的云垒飘摇,然后撑起来再走……
走下卓玛拉山口之后,坐下来就会有小鸟飘然落在你脚前,不恶意地去轰,它就会在你脚前蹦跳好一会儿。许是藏族人待鸟善,过往都有布施,养成了小鸟的习性。我没弄清这是什么鸟,最终确定仍是麻雀的可能性大,只是与记忆中城里或所有贴近人扎堆的地方的麻雀还是有一些差异。那鸟的每瓣毛片的纹理像是手绘,原本乌杂的毛色套着一圈砖红,若不急于赶路坐得再久一点儿,我怀疑它会跳到膝盖上来啄我的胡子。那一会儿,我感到我的眼底有些潮。人生与世界,穷其极致,最终不过如此,一只杂色的小鸟蹦跳在脚前,蓝天、白云和随风摇曳的青草从未被侵扰……
最后离开神山的一天美好得让人奢侈:
有几只脖颈间有一圈绿色的野鸭子掠过河面远去,几声嘎嘎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偎在草丛里的野兔子抬起头来望了望正在走过的我;吆着羊群的牧羊女随着羊群近了又远去……河谷幽深,激流潜涌,不知道什么年月悬挂的一条经幡横越峡谷,因河水带动的微风舒缓吹过,每一片经幡的边缘都在抖动……
——这种情景,只有在公元15世纪达·芬奇的笔下似曾见过,宁静如创世初临。
让人最感动的,是我见到一位年轻的藏族妇女,除去高原灼热的阳光和凛冽的风给她雕画的沧桑,她的年龄可能比我估计得还要小,背上的包裹里是一个不过周岁的孩子,她一路沿着河崖上蜿蜒的山道而去,脚力远在我之上。
什么样的缘由让她在如此背负之下朝山的呢?
——克服如此大的难度,一定有比克服这个难度本身更曲婉的故事和必须付出的韧力。背着孩子走下来,这一定是她人生中非同小可的一件大事。但是,心里的信仰和虔诚却丝毫毋容置疑,神山岗仁波钦就在这心灵的风景中成为至尊和永恒,成为每个人终极的诉求和抚慰。
在卓玛拉峡口之下,没及人膝的积雪已融化,托吉错湖面的冰还未尽释。走到边缘,艳阳之下,可以看到冰层之下有涓溪溢出,再流下去便汇积为河水长泻流贯,这就是宗曲河。
一路上奔得辛苦,始终没留意一直在脚边的宗曲河,由着她牵引着我们长趋十几公里,进入噶尔平原。宗曲河河面开始变得舒展和缓,如铺在大地上的一条碧蓝的彩缎。藏地的无数山峦阔野无不缠裹着一条条美丽如许的彩缎,才会有蛮荒视野之间鲜见的多彩迷人。抬眼望去,宗曲河伸去的方向正对着云垒与雪冠之下的神女峰——那木那尼,我豁然悟到宗曲河在整个岗仁波钦神话系统中的非同寻常。
遥望那木那尼峰,估计这段距离至少在七八十公里之外。在她之下,就是被称作世界“圣湖之王”的玛旁雍错,由岗仁波钦发源的水脉最终都将汇流于此,宗曲河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水脉。由此,又生发为四条雄浑壮丽的大河顺着世界最高山地间的峡谷奔流而去,造就了不同的大地景观,藏地文明也由此繁育、延续……
我迎风伫立,屏住呼吸,翕目一刹。宗曲河缓缓流去,她同样沉缓的河水声在风中时远时近,如同一片丝绸飘动。我感到的只是心脏的跳动,宗曲河正是大地在阳光下呈露毕现的脉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