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买买提·吐尔逊·依明的回答却让我极感意外,他说他开始打萨巴依的时候,买买提·祖农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言外大有自己当是一代师爷的意味。
买买提·吐尔逊·依明这番话,让我心里踏实了一些,甚至有了一些希望。诚如买买提·吐尔逊·依明所言,这将大大有助于我的寻找并最终解开所有有关阿希克的隐秘。
回到宾馆,服务员说有人早在等我们,一看是我前几天见过的一位能唱大概一段半木卡姆穹乃合曼(大曲)的民间艺人,这位可敬的老人说他的家里正在举行一个“沃的拉希”(聚会),特来邀请我们参加。
近十年,凡时尚流行的城市,多已接受“party”的概念,黑红方的威斯忌、英文汉文混唱的流行歌曲和衣饰时尚的舞会派对成为特色。在莎车这样的地方,还没有城乡特别清晰的界线,除了节庆婚丧,人们的聚会方式依然是古老的“沃的拉希”。必不可少的程序是主人家为大家准备的一顿抓饭,还有粗茶和乡间自产的一些水果,来的客人不分远近,各自抄起琴边奏边唱,相邻的人家和孩子们都会围过来看。
我们受邀前往的地方虽在乡间,但路并不是很远。赶到主人家已是鼓乐喧天,院里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廊檐下铺过去二十米长的地毯坐的都是客,我们与众人纷纷打过招呼坐下来。主人家廊前的葡萄架刚挂上细碎如玉的葡萄,葡萄架外是溜着院墙长的穿天杨,房檐之上和四周院墙的泥土本色在乡间这个季节所呈现的格外细密的绿色之中显得极和谐,再加上弥漫飘散的乐声,这恐怕是一个人身心所能感受到的极致的美妙了吧?
我仔细看了看在座的各位,从穿戴的差异上明显能看出从哪儿来的都有,以乡间的居多。其中,口音稍重的一位唱得最多,不时还讲讲演奏的道道儿。旁边的人告诉我他是莎车城里有名的大老板,有两三家拉面馆。
搞不清这些人缘何聚在一起,若是因为主人家有什么喜事一聚,我们空手而来就有些不妥当了。一问才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有唱木卡姆的爱好,也就是京剧行里说的“票友”,十天半月聚一次,在座有条件的人轮流坐庄,图的就是乐呵。他们说得客气了,实际上各个乐此不疲,寻常的日子便有了一种外人未必能解的优雅和闲情。
我接着问,在座的有阿希克吗?
回答我的人摇了摇头。
以我的猜测,阿希克断不会有在座诸人的优雅情趣,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想想常年露宿野外的那些阿希克们,怎么会在这个消闲意味足透的葡萄架下出现呢?
估计,等到这个令人惬意的乡间聚会结束一定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时间,我们起身告辞。
等我们走得很远了,依然能听到林荫间的乐声缭绕不绝。
【9】从喀什出发,相继走过疏勒、英吉沙、岳普湖三个县之后,我们又到了莎车,令我苦恼的是前方的路途蒙昧不清,似乎就要接触到最关键的人和事了,结果折腾半天什么都不是。我怀疑我们哪儿有问题。
这一路走来,所有的线索都是由老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提供的,原来做喀什文工团团长的背景和经常陪领导、专家随访的经历,都使他的意识和操作方式中总带有某种凌驾的强势,再加上走到哪儿都由当地配合,这种方式会不会有所遗漏,或者根本就见不到不可能被列入正册的那些阿希克呢?
这个判断让我多少有些苦恼,唯恐一句话说不周到,会让陪了我一路的老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心绪受挫,我决定还是自己去撞撞。
印象中,莎车城区公园的后街有一家农人脚夫常会光顾的茶馆,屋当中有一盘早晚火旺烟浓的灶,两边是任谁进来抬脚就能踩上去坐下来的炕,四面的墙被烟熏得黝黑,屋的近里角是一架连着上一层屋的梯子,泻下来的一片光亮与灶火形成冷暖不同的两种光效,整个屋里是一种岁月久贮、挥之不去的味道:
喧闹,浓郁,即使是寒冬腊月,也会有让你能眯起眼来的一丝暖意。
很遗憾,沿着充塞人流的街市走过去找到的我印象中的茶馆已空无一人,推开门能看到屋顶塌了一半,冷灶、露底儿的炕和被照得惨白的墙是残迹的凋敝,与我印象中的茶馆已是隔世。
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印象中的那种茶馆,沿着公园后街的铺子看了几家,屋里多是水泥地随意摆几张桌子给人喝茶的那种格局,有满足客人喝茶的功能,却已完全丧失了能产生故事和让人有兴致说故事、让人来了什么时候都屁股沉得不想走的那种氛围。
就在我几近失望的时候,猛听到有乐声传来,乐声中有嘶哑的人声,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久在南疆长途行旅,特别是近些年,我的车载录音机常播的就是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套碟,久染木卡姆的曼妙旋律,知道那是纯粹属于艺术家的歌唱。其中,著名的歌唱家乌斯曼和我还打过交道。而现在听到的这种声音完全不同,唱的人压根儿不会顾及你听还是不听,许是有一时的心绪,许是一根麻烟抽过之后,把心底的失意、痛和所有人生经历的心境用一曲长歌泻尽,让每一个听的人不能不放缓脚步,这是歌者在演绎人生本身的内容。
循声而去,这差不多已是民巷深处的一个茶馆。进了门,一眼就看见茶馆紧角儿的三位歌者。其中,有位壮年的汉子抄着热瓦甫,一位老者在敲达普(手鼓),另有一个人偶尔仰头喊两声,与那两位激情酣畅的唱法不同,他的声音和表情就是一种彻底的绝望,猛一下喊出来让你听一回,就不可能会有让你在哪条胡同口随意溜达那么随便。静静地候在一边,看着三位歌者脖子筋脉冲涨、满面通红,真嫉妒他们的幸福!在人生某一天的某一个下午,一切沧桑世事都在脑后,他们完全把这段时间留给自己一任挥洒,相伴的只是一碗粗茶和几个馕,这样一份心态能不是一种奢侈吗?
三位歌者唱的是木卡姆中“达斯坦”的段落,通常,这部分内容有较强的叙事性,演唱者会随着所叙述故事的情节起伏表现出不同的情绪变化,有很强的感染力。所幸,这家茶馆没有卡拉OK或电视机每天轮番不停地播放美国西部枪战片所带来的嘈杂,茶客们来来去去,流泻的人索性脱了鞋子伸直腿把自己撂舒坦,任由市声远去,所有恼人的事一下忘却!
我特地请老板娘重沏了茶加了馕,向三位从未谋面的歌者表达了我的敬意。我问三位是不是阿希克,他们中两个人回答不是,只有其中一位低头不语,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对我说:
“蛮(我),阿希克。”
这就是我第一次认识的乞丐阿希克阿不力米提·依里。
另两位向我介绍,他们还知道一位“特别厉害”的阿希克,转完好多地方刚回来。这个消息很让人意外,我期待尽快见到他。茶馆里一下热闹了,相关不相关的人都在出主意,最后让一个年轻点儿的人去找,要求是我付他二十块钱。我掏出钱递给他,老板娘又不答应了,说那么多人都来了会影响她的生意,我答应这天下午的茶单由我买了。后来的场景的确是热闹,老板娘给我算的账让你绝对想不到,居然是一百壶茶再加二百个馕!
趁有人去找人的空儿,我仔细看了看阿不力米提·依里。他的衣服就是照莎车当地的水准也是很破的了,最重要的是他与人说话的神情,反应的速度之慢至少在常人的两倍以上,回答什么不回答什么常是语不达意,看什么或不看什么眼神移动的迟缓让人疑心他压根儿没弄懂你的意思,分不清好歹。他朝你看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张不知所谓的笑脸,这让我极为疑心。
不能肯定阿不力米提·依里的身份,我又问了一次:
“似能(你是)阿希克?”
“耶(是),嗨嗨……”阿不力米提·依里一张脸掉向我,神情似是看着我,可他的眼睛完全在盯着另一个方向。
若真是阿希克,一把萨巴依是不能少的,我接着问:
“似能(你)萨巴依把莫该(有吗)?”
也没弄清楚是答应还是没答应,阿不力米提·依里连头带身子都在晃,接着摸索着从后腰拽出一根棍给我。这真是我从未见过的一把萨巴依,一根细木棍外裹着一层铁皮,估计是哪儿做装饰的下脚料,上边有几个粗铁丝的铁环儿。
天下若有阿希克抄着这样一把萨巴依也是奇闻!
“会唱阿希克的歌吗?唱一下。”我对这个阿不力米提·依里的疑心更重了,基本上已不太相信他可能是个阿希克。
没想到,阿不力米提·依里一张嘴,我的整个身心都被他震撼了!
我走进花园寻找
眼前的鲜花已枯萎
花儿说:凋零的花儿很凄凉
理应被欣赏再变成绽放的花朵
看见水流潺湲却无法靠近
我们成了被扔在旱地的水蛇
我走进花园寻找
眼前的鲜花已枯萎
花儿说:凋零的花儿很凄凉
已没有护花的园丁
如果鲜花不再枯萎
只要有百灵鸟光顾
如果心灵不再枯萎
只要有情人陪在身旁
我的祖师说:对玫瑰的热爱
只有百灵鸟才知道苦衷
为你流浪心已苍老
不再有玫瑰盛开的花园
我的祖师说:对玫瑰的热爱
只有百灵鸟才知道苦衷
为你流浪心已苍老
不再有玫瑰盛开的花园
我尊贵的祖师说:
我是身心憔悴的奴仆
如果鲜花不再枯萎
只要有百灵鸟光顾
如果心灵不再枯萎
只要有情人陪在身旁
……
我从遥远的那曼干而来
是否还会有人记得
匆匆来到世界
生命如此短暂
闭上眼睛没有打开
流浪汉一生流浪
闭上眼睛没有打开
流浪汉一生流浪
我在锅里不断地沸腾
喝下炽热的爱情之水
我抛弃了这个世界
世界是否会惦记我
生命在躯体里
成为孩子重生
成为孩子重生
最后躺在坟床
何必苦苦悲伤
如果人生是件衣服
你会用一生缝制
如果你想穿上衣服
最后不过是无袖外衣(裹尸布)
最后不过是无袖外衣
真主啊 通向您的道路在我眼前
一边是花园芬芳四溢 一边是胡杨林荒芜怆凉
一边是花园芬芳四溢 一边是胡杨林荒芜怆凉
孤苦无助的人有祖师庇护
他就是依麻姆杰布力萨迪克
为您的情藏在心里
才使我心里平静
才使我心里平静
如果心里平静下来
还会追随您的挚情
您已遮住了自己的脸庞
我们看不到您的呈现
您的圣言已证明了一切
我们从中感知您的无所不在
虔诚的信众汇聚依麻姆花园
汇聚依麻姆花园
我诉说我内心的诉求
恳望人们把我的苦衷分担
恳望人们把我的苦衷分担
不要登上苏来曼的宝座
不要对天下人过于冷漠
做善事行惠众人
不行善会有抱怨
怨声要你命
这个世界啊世界
这个无情的世界
你究竟垂青于谁
你究竟垂青于谁
历史上多少人自认伟大
自认伟大
巴拉葛尔丹(中世纪苏菲领袖之一)是我的祖师爷
巴拉葛尔丹是我的祖师爷
这个世界啊世界
这个无情的世界
你究竟垂青于谁
你究竟垂青于谁
都被你一一带走还不满足
还不满足
都被你一一带走还不满足
把他们揽在怀里不见天日(坟墓)
不见天日
从不听他们的哭求
他们的哭求
它的怀里(坟墓)有很多人
有很多人
自认伟大的人都能看见
都能看见
请你履行自己的义务
自己的义务
巴拉葛尔丹是我的祖师爷
是我的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