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尔逊·阿希克探出半身,在门与门框之间嵌着一个头,一张脸抽搐为一堆,说不清是愁还是怒。他头上一顶棕褐色并镶一圈深褐边儿的帽子,是只有伊斯兰苏菲们才有的特有标识。原来深隐的两个鼻孔毫无遮拦地逼在眼前,再仔细盯着看,你才弄明白他没有通常人的鼻头儿,完全裸露的鼻缘相间碎点儿的白、黑和残红,似是经火烧没烧透的一堆残迹,再经时月长久地留下来见证一些让人永远难以理解的隐秘。若不是还在原来的地方,你很难判断这还是一个人脸上的东西。我还注意到他的两只耳朵,上半边缘和耳窝儿无损,耳眼儿以下所剩不多,似是挂在那儿的星点熔岩残迹,给人一种介于震撼与恐怖之间的感觉。我相信:
这张脸,就是这个人的全部心履与背景,如同地缘的蛮荒决定了新疆的特质与历史。
在绿洲农耕之前,维吾尔人有相当长的游牧传统,严酷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相互的依存关系,由此形成了有客礼让并善待客人的礼仪规则。吐尔逊·阿希克对这个礼仪规则最大的敬意就是没把我们一下撵出去,能容忍我们几个戳在他的小屋里。
人常说“斗室”,吐尔逊·阿希克的小屋大约有两张半单人床大,能见亮的地方只有大点儿的澡盆那么一块儿,其余的地方则一片黑,有地窖那么阴。我半天没弄明白,屋里人的脸上何以会光影游走。抬头望去,屋顶有菜板大的一块玻璃上布满泥迹斑点,能看到屋外高耸的杨树,玻璃上有几瓣儿飘动树叶的投影。这种光照,使屋里的人有壁龛雕像的怪异。我突然发现,吐尔逊·阿希克的两只手各有两根残指,搁在鞋上的两只脚也有几根断趾跐愣着,秃褪的残根肉红,戳一下或不小心碰一下一定会有钻心的痛。我方弄明白,吐尔逊·阿希克脸上常常抽搐为一堆的苦状,原是缘于他不能自抑的这种痛。而他对这种痛的忍受,不是一天、两天,已有几十年。
吐尔逊·阿希克突然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他每天星星没退去就爬起来,打着萨巴依一直泪流到天亮。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活到至今不知父母是谁,不知有没有姐妹兄弟,打累了哭累了再睡过去。
吐尔逊·阿希克经历的切肤之痛,很难有人与之可比。
出生七个月,被弃之街头,后被一老人带到莎车、英吉沙一带。大约七岁,老人去世,无所依傍的吐尔逊·阿希克最终只能寄宿于麻扎。新疆各地的麻扎,一直是流浪者最终的归宿和无家可归者的收容所,无尽的布施保证了食物和零星的钱,最重要的是不受歧视。在麻扎之间流转不停的阿希克们给了吐尔逊·阿希克最重要的人生启蒙。自幼到成年,他是近五十年间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各个麻扎阿希克那些最重要活动的亲历者和见证人,这使他最终也成为一个阿希克。落脚的家,是当年收养他的那位老人的老屋。
流浪之途乞食露野,一年又一年,蓬头赤脚挨过,那时候的吐尔逊·阿希克,最强烈的意识就是自己受之于真主,一切尽可以放任于寒暑流转之间。结果,他的冻疮比他智性的启蒙来得早,他的耳鼻手趾在他未成年之前已严重冻伤并一截儿一截儿、一层一层在褪去,伸出手是一圈残肉裹着半截白骨的断指。吐尔逊·阿希克后来多次向我言明他对娶妻成家的不屑,我以为,真正的原因,很可能与他早年的冻残相关。这样一个多思而敏于歌吟的人,脸上常常抽搐一堆的苦不是出于怕什么,而是羞于面对。
吐尔逊·阿希克常年游走于塔克拉玛干南缘那些最著名的麻扎之间,这个经历使我很想听听他打萨巴依。穿过悠长的岁月,萨巴依不停地挥动,那是他一生的描述,所有心灵的故事历历在目。
吐尔逊·阿希克从幽暗不明的墙上摘下一个挎包,拿到亮处我才看清楚那是四腿和脖套俱在的一个褪了毛的皮袋。维吾尔人不可能剥狗皮,皮袋看起来比羊小,很可能原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被老百姓称作“跑鹿子”的羚羊。解开皮绳,吐尔逊·阿希克抽出两支乌黑羚羊角做的萨巴依放在身边的地上,羚羊角的铁环和镶在角面上的一溜儿铁皮尽可见铁锈斑点,声音是角面和薄铁皮轻碎的质感,估计不常用,很可能是阿希克的身份象征,或者仅是出于个人爱好?吐尔逊·阿希克又抽出一双木把儿的萨巴依,木把儿因长久把握而锃亮,显然与主人有着更深的渊源。吐尔逊·阿希克两手各攥一支萨巴依立在胸前,有一霎的静息,他紧紧地眯上眼睛,一副愁容。我理解那是在对我发布某种信息,屋里静得一时连呼吸也显得嘈杂。吐尔逊·阿希克开始吟唱,声音很低,从喉管以下深远的地方幽幽地给你讲述一个久远的隐秘,音色丝毫说不上好听,沙哑而糙,一如他嶙峋的脸。你却不能不被吸引,无可逃避。我发现,所有阿希克的吟唱,都是从“穹乃合曼”(大曲)缓慢、悠长的序唱开始的。在这个阶段,萨巴依只是或轻或稍重地摇动,是一种不太循节奏的随情演绎,收放自如。序唱之后,随着身体的起伏晃动,声音有时会被完全隐去,萨巴依却一丝不苟,基本节奏点一个不少,而且会有许多加花儿变奏,一曲吟唱富丽堂皇。
吐尔逊·阿希克以精准的节奏感见长,这是我自接触阿希克以来从没遇到的。他萨巴依的加花儿是在基本节奏上的增减变化,表现在手上是激进或滞缓一拍地处理。形体的变化就更丰富了,在胸前,在一侧,在头顶……吐尔逊·阿希克最具技巧的动作是手腕旋转一圈再让两支萨巴依相互碰撞,看得人眼花缭乱。他将两支萨巴依完全举过头顶,而头却低沉下去,喉管里是哽咽难抑的沉吼:嗷唔、嗷唔、嗷唔……这一定是他最投入的时候,激情横溢,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感谢吐尔逊·阿希克,使我从此对阿希克有了一种新的眼界!
一曲唱罢,吐尔逊·阿希克的脸上已被汗水润透,整个人坍塌如泥,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从早晨到现在,他还没吃一口东西。我当即请他出门上车,直奔英吉沙县城。
吐尔逊·阿希克和我的最初接触,他就拒绝拍照,如果一定要拍,他表示会马上烧了房子一个人去和田。他说他是一个阿希克,皇帝见了都低头。能直接提出吃饭的要求,实在是给了我很大的脸面。我最终找了一家他点的餐馆。
刚落座,估计是英吉沙县正在召开主要由民主人士参加的会议,一大群包缠头的长老中午休会也走进了我们所在的餐馆。我发现吐尔逊·阿希克的神色完全失常,没等鱼贯的人流走完,他突然站起来冲向门外,那个速度比一头羚羊还快。
我迅速追出去,吐尔逊·阿希克已窜过人流、车流消失在对面的街市间。回头开上车,我和几位朋友分头找,不断停下车来问有没有人看见他。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在我们几乎完全失望的时候,总算又见到了他,忙找了一家稍僻静的店请他坐下来。他说我们要是再找不到他,他就永远不理我们了。吐尔逊·阿希克性情的机警诡异,搞得我和他的关系一直绷得很紧,我时刻在留意他机警异常的眼神里会不会突然生变。长期孤苦一人的生活所致,三个人以上的声音就会让他紧张,完全不能自抑。这让我联想到他在无数麻扎度过的日子,无数空无一人的时光是他人生走过的长巷,他已失去了与人正常交往的可能。
吐尔逊·阿希克当是阿希克的一个经典,是阿希克所有隐秘的一个形象概括和象征。
在与吐尔逊·阿希克最后的交谈中,他讲到了另一个阿希克,这个人叫买买提明。他说这个人常年流浪,没有家,春夏秋冬衣不蔽体,从不洗漱,还抽麻烟,言语之间很有些不屑为伍的暗喻。
由此,不难看出阿希克在近、现代的两种发展趋势:一种是以相对的固定居所为主,生活相对稳定,被称作穆纳嘉德阿希克;一种是没有固定居所,放浪形骸,不拘小节,被称作霍拉巴提阿希克。
听吐尔逊·阿希克的口气,他与买买提明似乎已有很久没见面了。实际上,他们的相识非常久远,两人都在麻扎里长大,仔细算起来,他们该是一对渊源久远的“发小”。
【5】岳普湖地处南部喀什的一角,哈密瓜、大辫子姑娘和高达一米九的疆岳驴为岳普湖赢得了远超过其区域影响的声誉,我的兴趣是在这里有关于阿希克的线索。
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最先把艾买提·巴克西的照片给我看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感觉。两张照片都是在夜景的马路上拍的,肩著萨巴依的艾买提·巴克西突然被拦住,萨帕尔·玉素音先生跳下车掏出相机,闪光灯闪过,留下了艾买提·巴克西一脸惊惑的照片,后来被老萨帕尔先生不断掏出来看。
此时,这个人已去世多年,他去世时仅有四十岁。
在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对艾买提·巴克西的介绍中,最让我关注的是他不同寻常的身份,他完全是我搜索阿希克过程中的一个意外:
艾买提·巴克西是位大学生,萨帕尔·玉素音先生称他毕业于新疆的最高学府新疆大学,不知道在那个大学里还能不能找到他的学籍证明。
一个大学生,何以会成为一个阿希克呢?
此后,我很长时间都记不住艾买提·巴克西这个名字,仅以背景身份来确定,我称他为“大学生阿希克”。
置身于岳普湖县城之中,找一个久不在人世的人并要了解他的生平,这个城市一下有了让人很隔膜的一种距离感。没想到,在我们落座吃拌面的地方,几个毫不相关的人就知道艾买提·巴克西这个人。不一会儿,又来了据说是艾买提·巴克西嫂子或是表妹的一个人,让我们一下就与艾买提·巴克西的整个家族遭遇了。血脉的联系让人不能不被撼动,这位妇人看着艾买提·巴克西的照片满眼是泪,那种由衷的痛远不是外人所能触及的。紧接着,小城的热心人又给我找来了艾买提·巴克西的一位坐铺经营小买卖的叔叔。
我急于核实艾买提·巴克西大学生的身份,若如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所言,艾买提·巴克西将使乡野间漂泊不定的阿希克们有一个学历背景的改变。更重要的是,他将使维吾尔人对阿希克的选择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证明。
看来,老萨帕尔先生真是记错了,艾买提·巴克西的这些同乡们都一致认定他从没有大学就学的经历。能肯定的是他酷爱打排球,经常看到的情景是他撂下萨巴依就打球,打完球拎上萨巴依再走。在整个岳普湖,打排球的人里边可能就他一个光脚片子打球的,从乡里打到县里,从县里又打到了自治区。很可能,就是这个特殊的经历,让很多人对他的身份都有些含混不清。
买艾提·巴克西的同乡们,对他背景的另一个共同认定,是他的家道殷实,祖上是享誉一方的“穹巴依”(大财主),自己是一个“纳瓦依奇”(烤馕师傅)。在维吾尔人中,烤包子、烤馕的,都是传统的极受人尊敬的手艺人,有稳定的收入,这样的家境,一般不会有人做太过出格的事。
同乡们对艾买提·巴克西极为一致的认定是他为人善良,极得女人缘:
“唔,人好,女人他跟前看了嘛,腿不走嘛!”
维吾尔人极富经商智慧,如艾买提·巴克西这样一个人,最终成为一个阿希克,其动机绝不可能是为纯生计的考虑。
从另一个角度讲,他的“极得女人缘”,说明他并没有个性怪僻的坚持,他是把人性最温和的一面极尽打开来面对世界,由此不难看出:
艾买提·巴克西的阿希克之路,绝不可能是出于被迫的因素。
那么,他是为什么呢?
不能确定艾买提·巴克西的“女人缘”是怎样一个概念,我向艾买提·巴克西的乡邻们打听他一生有多少个女人,大家的意见似是一下很难统一。有人说,喜欢艾买提·巴克西的女人不下十几个。有人不同意,说至少有二三十个。最富戏剧性的,是后来找来了艾买提·巴克西的亲哥哥和比他辈份高却比他年龄小的一位叔叔,他俩也说不清。扳着指头捋了几遍,俩人最后确定:
艾买提·巴克西前后明媒正娶的老婆共是五位。
艾买提·巴克西的传奇,向我展示了其他阿希克没有展示的一面,除了沧桑行旅中的坚守,对于异性的关注与投入也是他性情极突出的一个侧面。温柔乡,桃花醉,与阿希克衣衫褴褛、苦不堪言的境况形成鲜明的对照,是一种补偿,还是一种动力呢?
艾买提·巴克西的家距岳普湖县城的中心地带并不远,这是当地的一条遍地尘土的老巷,艾买提·巴克西与哥哥两人的家分列在老父亲族屋的两侧。我们踏进艾买提·巴克西的屋里一掏出照片,立刻是一片揪心的哭声。
我不能确定,我的不期而至让这个家族再次处于他们曾经经历过一次的无限悲伤之中,是不是过于残酷啦?
女人们的哭声,像是无遮无拦的瀑布淋漓,我能感觉到我的胸膛被推搡着、冲撞着,一瞬间,心底已在感受同一种隐痛。
泪水横溢的女人中,有艾买提·巴克西的大嫂和他的老婆,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唯一的男人是一个满眼噙泪的小伙子,他叫依麻木·侯赛因,今年十九岁。
我的十九岁早已远去三十年外了,很难想象一个十九岁的人丧父之后的心境。此时此刻,我突然感到我与艾买提·巴克西的某种相仿,禁不住伸出手,抓着他的肩头捏了捏。
一层发茬儿之下的后脖颈处热气灼人,有青涩的味道,这是从石砾之间蹿出来的正在成长的生命的状态,同时,你能感到你的根脉被撼动,这是前人与后人生命的承续。我有些难以自抑的感动,心底些许的燥热蹿起,亦如以手在轻抚着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