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17131800000019

第19章 帕米尔高原的婚礼(2)

猛一看这辆卡车很吓人,一个分上下两层的铁笼子占去了大半个车厢,随着车的颠动,这个大铁笼子会来回窜。不知道上边坐了人,栅栏拦不住半截儿腰,车一拐弯会不会把人闪下去。人陆续到齐坐上车,我才发现我的理解完全错了,铁笼子上下都是装羊的,剩下的小半截车厢用来垛羊皮和晒干的大芸,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家人要带到城里买油的空桶,最后剩的地方离后车箱板不会超过大半只羊的身位,这才是坐人的,每人每位一百元。所幸荒郊野岭没人讲交通规则。这辆超高、超员、超重的车不碍行驶,更有赖于勒斯卡木人个个的心宽胆大。实际上,是出山太难,而这辆高危车辆是唯一的机会。

这是有生以来,西仁·达吾提第一次走出重重大山。

超载的卡车驶过勒斯卡木凡有人住的地方一路停停走走,有时有人搭车,更主要的是司机买的东西多,活畜、皮子和干货一路装,装得再没有一点缝隙。搭车的人每次都跳下车帮忙装车,拉绳子扎车,看着似乎都是司机的亲戚。我注意到这个司机在勒斯卡木各家比我熟,有早年新疆不通火车时司机备受青睐的威风,到哪一家都是上宾,吃喝无忌。勒斯卡木各家的用心无不是图个进出方便,丝丝缕缕隐含着对山外天地的热望。

在离开勒斯卡木村最后一个居民点之后,装载得近于招摇的大卡车一路行驶,划过重重大山。因为处于大片的冲积扇之间,距河谷还很远,最开始的路面很平坦,唯一无奈的是车轮下翻卷的灰尘在追着车跑,没有半支烟的功夫,西仁·达吾提专为出门戴的头巾和穿的衣服都沾满了灰。

托库子布拉克的路,实际上是原来的老路,由于路况条件极为恶劣,重新启用没有做太大的修复,行驶到紧依河畔的地带就难了。最窄的地方,一边是岩壁,另一边就是河沿,车轮摆动大了都会碾空。有两个地段沿河谷一侧的路基被河水淘空,横搭了几根钢管权做路面,别说车辆通过,就是一头牛过去不小心失蹄也会掉下去。最难走的地方有泥石流堆积,看起来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多次泥石流的堆积,面积太大无法清理,车辆过往只能从上面碾着过。由于泥石流堆积得太高,仰角大,车辆一爬上去老半天只能看到天却看不到路,爬到顶接着就是一个急转弯,操纵稍有失控,滚落湍急河水里的情景将不堪想象。

札莱甫相河在托库子布拉克以上的河段多为深切河谷,在它的下游,我们已见过蜿蜒伸去的宽阔河面,那种从容不迫,表现了一条大河历经颠沛、沧桑之后的心境;如果没有站在上游高悬的崖壁上看着这条大河在深谷中咆哮、翻滚的经历,你就不会对这条大河所蕴含的力量有深刻体验。河边两侧没有泥沙附加,可以推断连同河水经过的河底河床,都是高大山体自上而下浑然一体的坚硬岩石,河水经过,久经冲刷,这些巨大岩石都有出土铜器的质感,河流滚动,激起的水浪如一头一头发情的牦牛在旷野间狂奔,野性而蛮力十足。可以想象,若没有这条大河的纵横驰骋,人们就不可能在帕米尔的重叠大山之间找到最初的路,这就是高原上所有的路大都与河水相依的原因。你不能不由衷地赞叹:

河水的行经路线,跨越千山万壑,这是一种最合理和最接近正确的选择。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除了塔什库尔干、札莱甫相、沙湖、木吉这些位于高原边缘的宽大谷地,愈接近高原的核心地带,山峦愈为密集。在这些地方,与宽大的河谷谷地不同,山岩剥蚀的砾石沙屑构成冲积扇堆积,它的宽幅却极其有限,还没能足够地展开已被河水斩断,形成一个巨大的断面,路就在这断面之下、河沿之上蜿蜒伸去,喊的声音大了都让人担心——断面之上的碎石堆会不会有石头飞下来!

我登上卡车,爬到了铁笼子的最上层,两手紧紧拽着铁笼子四边的钢筋,周边是司机买的羊。在喀拉苏牧场,每天都在看着羊进圈出圈漫山遍野地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能忍受的气味儿。蹲在大卡车的铁笼子里就不一样了,尽管行驶的车会有很大的风,那味道仍让我觉得窒息。不仅是粪味儿,还有一种刺鼻的腥,这些羊拉出山会被送去集贸市场卖掉或被杀掉,不知道这是不是牲畜们预知到各自不幸的心理味道?

坐在这种车上真不是享受,铁笼子里的羊和所带的东西占去了大半个车厢,剩下一点地方,人的脸几乎和笼子里伸出来的羊头蹭上,一下颠得重了,不抓着车帮子都能颠下去。仔细看看,没看清西仁·达吾提的头脸,浓浓的烟尘滚动之中,搭车的人看上去远没有同样被灰尘铺盖的羊精神。蹲在车顶最高的地方,随着车的移动,开阔的山地,深谷中的河,还有天上大片的云,也都随之移动,让人心界辽阔。从没有坐过车的人以前没有这种体验,也就缺少对山河流去的一种动态把握,心里只有无助和被弃的感觉,不知道裹在一条头巾之下的西仁·达吾提此刻还有一点即将走出大山的喜悦吗?

自西向东,喀喇昆仑山是帕米尔高原最重要的延伸。以喀喇昆仑山为界再向南推延成一个巨大的半圆,依次会扫过昆仑山、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等诸多庞大山脉,有一条大动脉从中贯穿,这就是著名的新藏线。你绝对想不到,从托库子布拉克到新藏线的介入点麻扎仅有一百零九公里,这段路整整跑了六个小时!

麻扎因不知何年何月葬在路边的几座坟得名,这是一个三路汇聚的山口。走到这儿,过往的司机都要停车,车上的人都会下来歇歇脚。路边几步外的戈壁尿骚气冲天,更远处是流淌的河。我向麻扎伸去三个方向的路看了看:

背后,是我刚刚走过来的路,经过多少年,我的塔吉克父老乡亲们才第一次有了走出大山的可能;

我的前面,是伸向更遥远方向的新藏线,我曾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我的左侧是重叠大山,通过山口二百公里的曲折山道就能与环塔里木盆地的那条公路大动脉相接。

卡车抵达麻扎没有停驻的意思,司机吆喝人上了车顶着月夜走。拉得多,趴在路上的时间长,这大概是这一路司机咬着牙发财的诀窍。这一天的月亮明亮如碧,能想象到月照山野的无穷意境。达吾提·吾守尔父女没心境对着月亮驰想翩跹,和另外几个人挤在一块儿,伴着一车羊,当夜翻过了海拔六千三百米的塞力雅克达坂和海拔五千七百米的阿喀孜达坂,于第二天清晨赶到泽普县城,换乘了一辆在塔里木盆地南缘各个城市区间跑的长途公共车。

多少作家曾描述过塔里木盆地南缘那些美丽绿洲,与穹托阔依最大的区别是,达吾提·吾守尔家栽的像盆景般的几棵稀贵杨树,在这里遍地都是,挤挤挨挨地扎在公路两边,这就是南疆让人神情恍惚的林荫大道。女儿西仁·达吾提的心境明显不错,和父亲一路不停地在说。我特别关注他们父女经过泽普到莎车区间那条大河的情景,达吾提·吾守尔告诉女儿那是札莱甫相河,女儿趴在车窗上看着。

与达吾提·吾守尔父女同车的人,多是当地的维吾尔人,估计,全车也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塔吉克女孩何以会这样兴奋!同样一条河,在这里被称作叶尔羌河,相关联的记忆是当地人曾创造了最为辉煌的叶尔羌绿洲文明,有关这条伟大河流最美妙的描述是阿曼尼莎罕萨塔尔琴弦下低沉婉转的木卡姆琼乃合曼(大曲)。这里没人知道“札莱甫相”这个河流的称呼,它或许更久远,支撑着有关帕米尔的所有传说、想象和猜测,而对于一个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塔吉克女孩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条河曾流经她家的门前。自从爬上大卡车走出来,我就很少听见西仁·达吾提说话,第一次出山的所有兴奋很快被一路颠簸所取代,她不再有走在草地上、站在羊群中间的自信,完全被扔进了一种她不熟悉、无法控制的局面之中。只有在重新看到流经她家门前的札莱甫相河,她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自己是谁。

札莱甫相河的上游水脉一共有两条,一条源于乔戈里山地,一条发源于更为遥远的喀喇昆仑山口,两条水脉在托库子布拉克河口汇合,流经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麻扎、达布达尔、玛尔洋、布伦木沙、大同等所有的塔吉克文化区域,而后进入典型的维吾尔文化区域。其间,最重要的分界点为阿克陶县的塔尔塔吉克乡。

我曾无数次描述过,札莱甫相河与塔什库尔干河,是东部帕米尔高原两条最伟大的河流,她们创造、哺育了东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文明。也就是在塔尔塔吉克乡这个点,两条河流开始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汇合,同时,也就意味着帕米尔高原文明的终结。除了由羊贩子带走的毛皮、羊、牦牛肉和晒干的大芸,塔吉克人没有对喀什噶尔平原及其周边有更深入的影响,甚至塔吉克人都很少从山上走下来。也就难怪,到了喀什满城找遍只能找到一家塔吉克旅馆,能提供的餐饮就是茶和街上买来的馕,每张床铺的价钱在买四个馕到十个馕之间,我领着达吾提·吾守尔父女走了。

与达吾提·吾守尔家族十数年的关系,在这个家里,我拥有差不多与达吾提·吾守尔一样的地位,西仁·达吾提完全将我视作另一个父亲。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对,给他们父女在喀什的几天作了最好的安排。达吾提·吾守尔为女儿的出嫁买到了所有想买的东西,最奢侈的是给女儿买了两条化纤地毯、一双皮靴和一件皮夹克。可是,看着女儿对着一桌菜只喝茶不动筷子,不会用抽水马桶,找不到关掉灯的开关,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仅仅住了几天,完全没有我们进入城市的自如和舒适感,西仁·达吾提已经几次躲进洗手间里独自抹泪。返回的时候,刚刚进入山里,看到满山跑的羊,我重新看到了女孩的笑,格外灿烂。这个笑,将是这个孩子在我一生记忆中的定格。

【3】婚礼的前奏,是从马木提·达吾提、哈斯木·达吾提和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三兄弟打柴开始的,吆着家里的全部骆驼还有另外借的骆驼,一个浩荡的驼队一天往返一趟,驮回来的柴禾堆成山。在这之后,三兄弟的驼队陆续又跑了几天,直到把家里的柴院都垛满。这惊人的用柴量,大致就是未来婚礼的规模。

东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婚礼一般举行四天。

第一天,男女双方都在各自的家里准备、待客;

第二天,新郎会前往女方家里住一夜,举行结婚大典;

第三天,新郎驮着新娘回家,新婚夫妻才可以真正住在一起;

第四天,新郎挑开新娘的面纱,新娘给一家人烧第一壶奶茶,给公婆敬茶,从此开始新生活。

不过,现在塔吉克的婚礼仪式省去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或者更多地是换种方式在秘密履行:

在新婚夫妻第一次圆房之后,第二天会将沾着女儿红的白布向众人展示。

这种久已不见的仪式,有表明女人贞操的意思,也有生命欢悦的寓意。与现代大多数人不同,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除了生存层面的所需所求没有更多外延,衣饰足以蔽体但没有时装,吃喝足以果腹但没有更多味觉上的享受,一切的动机止于生存的需要而不会有任何挥霍和奢侈的意味。两性最初的欢悦也被赋予最神圣、最高级别的期许,成为整个部族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