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站在了山脚之下,三弟苏莱曼夏·吾守尔把远处的山脊指给我看,那就是喀拉苏达坂,这时的海拔高度至少已在四千七百米。苏莱曼夏·吾守尔说:
这个地方嘛,十步一次小休息,二十、三十步嘛,一次大休息,它马克(烟)抽一下。
喀拉苏达坂的坡面看上去并不是很陡,由于海拔高度的抬升已远在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之上,每一步就会有超常的难度。难怪,这里走的路已开始以每一步计算。常年行走,达坂的坡面留着一道清晰的“之”形循环的路,一直到达坡顶,所幸还没有被前一天的大雪完全覆盖,不然,踢着过膝的雪走将是极难的事。
三弟苏莱曼夏·吾守尔果然说得很准,开始攀登后,每十步是你想歇口气的节点,三十步感觉不停一下已经难以承受,五十步就是体力超额透支。看上去短短的不过抽一鞭子马的路,走起来才觉得无限漫长。我们一次最多只能走两到三个“之”字形坡路的一折,这段路耗费了我们从塔里迪库勒出发以来的一半时间。
天空渐渐有了放晴的迹象,云变得稀淡。爬到达坂之下去看最高的山脊线,原是一道山岩隆起,挡住了我们从下往上的瞭望,上边还有大段的坡面。这段路非同寻常,积落的雪没有融化,劲风吹过,雪面已有冰的硬度,不知道将来羊的蹄脚踩在上面有多滑!我拄的棍子派上了用途,可以多一个支点,紧要的时候可以往深雪里一插,能阻止人脚下滑动。最后几步太滑,待我手脚并用爬过去,站起来让人顿感肃穆。喀拉苏达坂,覆盖着皑皑白雪,最顶端有一条齐腰深的雪巷,这就是达坂过往的路。伸腕看了看可以测海拔的表,这里的海拔高度似乎比平常说的稍低一些,走到一旁的制高点,正好是五千三百米。
不可能有在山下行走的自如了,积雪太厚,每挪动一步都得踩出一个雪窝再往前移动。在山崖背阴的地方,融化的水结成冰溜子垂挂着,每根都有一根黄瓜粗细,在阳光下通体晶烁。放眼望去,已见不到岩面醒目的黑色,远近的山都被积雪覆盖。每座山岩都是一个极其庞大的雪垛子,横亘在蓝天之下,使这个世界只有白色和天色构成,一霎间天宇之间格外澄净、宁和。仔细寻找,还能听到远处河谷之间融水流淌的沙沙声。仰头往塔什库尔干河谷的方向瞭望,云垒重重,堆积在数条庞大的山脉之上。这些山脉,可不是地理书上所描述的仅是山的“褶皱”概念,而更为广大,以致于我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十数年过往的经验中竟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参照。不奇怪,在一个过于庞大的景域中,我所熟悉的那些可作参照的东西都过于琐碎,被淹没了。我曾有过数次登临慕士塔格雪山和一次到达乔戈里高山营地的经历,在东部帕米尔高原,这两座山都以其显赫的海拔高度而拥有至尊的位置,但非常遗憾,由于与一片耸立的大山并肩而立,让你很难找到一种宽广的视域以获得对帕米尔高原地理更透彻的理解和把握。喀拉苏达坂给我的这个视点太重要了!与塔什库尔干河垂直的山脉从我的脚下铺开,依次向宽大的谷地伸去,相对应的更远处是河谷另一边跌宕起伏的边缘,苍天之下,只寥寥数笔,塔什库尔干河谷的整个面目已清晰地呈现在你眼前,让人叹为观止!
登临喀拉苏达坂是我最愉悦的一刻,心境浩荡。不过,我也开始有些担心。在阳光照耀下,你可以看到累累白云投映在无垠山地上的影子缓缓划过,这是时间流离的状态用一种可见的方式给你的清晰演示。后来,地下的阴影逐渐扩大、模糊,最后与投映的云融为一体,天地已是阴沉沉的一片,脸上开始感到零星的雪粒如蚊叮。就在这个时候,回头一望,我看到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畜群已到达了喀拉苏达坂之下。
站在喀拉苏达坂望去,达坂下的畜群如一群蝼蚁蠕动,稍大一点的“屎壳郎”估计是牦牛,等牦牛大到如一只野兔子大小,我才看清牵牛的是哈斯木·达吾提,牦牛驮的是他的母亲塔吉哈尼·奴尔仲和他的外甥女玛丽卡罕。
牦牛走到半山腰之后,羊群才开始挪动,如蚁群扑向一块骨头的阵势,咩咩的叫声盖住了峡谷间原来哗哗的融水声。不过千百米的坡路在瞬间急速拔升六七百米,坡度仰角在30%~40%,这样大的坡度再加上有雪,很难想象牦牛和羊挤在一块儿的情景。非常奇妙,我发现牦牛的步履在达坂上和人差不多,走三五十步也得停下来,鼻孔喷出的雾气短而急促,让人怜惜。我的心里一下释然,被称作高原王者的牦牛尚且如此,我大可不必为随三弟苏莱曼夏·吾守尔登坡太慢而愧疚。
我担心的情景终于出现了,高原的气候在午后突变,以风为前奏,伴随着细细密密的雪,后转为大雪。雪下得急迫,不择途径,劈头盖脸地泼撒下来,好似有意在布置一个场景。牦牛每停留一次的时间都更长,不愿意再走。风雪暴虐,牛的额面、前胸胯和驮的东西迎风的一面,雪堆得都起了楞儿。帕米尔高原的五月飞雪,粘性大,连牦牛蹄脚之上的窄窄腿面也没有遗漏,成了在白砂糖里滚了一圈儿的冰糖葫芦。我十分惊奇牦牛的一双眼睛,能适应完全白雪的环境不会雪盲,任凭雪片零落缤纷。越过喀拉苏达坂突起的那道山岩,达吾提·吾守尔的老伴儿塔吉哈尼·奴尔仲从牦牛背上下来开始牵着牦牛走,牦牛蹄子打滑的时候,她却走得很稳。估计,这得归功于达吾提·吾守尔那双巧手,使得她脚下那双纯牛皮的靴子走在冰上也不滑。相比我脚下的户外登山专用设备,塔吉克人对高原生存的准确理解与把握,不知道会高明多少倍!
喀拉苏达坂之上,本来就是雪色的世界,天气转阴之后没有了晴天耀眼灿烂的透亮,大雪使山的远近高低都变得十分模糊,整个山地环境极不真实地被幻化。牦牛已经没有力气表现它爆烈脾气的沉吼,喘息短促急迫,估计,也在忍受它所能承受的极限。通过跨越喀拉苏达坂最顶端的雪道时,过多的负重使牦牛的身躯更为夸张了一些,它拖拽着、挤蹭着就撞了过去,没有丝毫顾忌。
就在牦牛通过雪道的一瞬间,毛绳被蹭开,驮的东西吊挂在一边,这是牦牛最容易受惊的情况。果然,这头牦牛蹬着蹄子跳了起来,背上吊挂的东西成了它的死敌,它疯狂地咆哮、跳动,甩起整个身体旋转。驮绳脱落缠住蹄脚,这更使生性敏感的牦牛惊恐万状,疯狂地向山下冲去。牦牛的这种狂奔,完全不是一种理性行为,没有对路的判断,只是在竭尽全力挣脱恐惧。陷于完全疯狂状态下的牦牛在铺延下去的大片辽阔坡面间不断跌倒、翻滚,站起来再狂奔,蹄下雪尘翻滚,直到将背上的所有东西和绳子甩去。我后来沿着喀拉苏达坂的西侧坡地走下来,看到了被牦牛挣断的毛绳,我曾用这种绳子合股拖过陷在沼泽里的车,不知道暴怒之下的牦牛会有多大力气!
哈斯木·达吾提没有看到牦牛从山顶滚落的情景,通过喀拉苏达坂的雪道时,他把外甥女玛丽卡罕从妈妈塔吉哈尼·奴尔仲的怀里接过去绑在背上,然后掉头向山下走去,不时回头搀一下母亲,下山的路会比上山的路更费脚力,他们踩着牦牛在雪地上的蹄子印走去。我注意到哈斯木·达吾提后来看到了被牦牛掀翻在大片坡地间的东西,此时已完全没有选择路线的可能,我吃惊地看着背着外甥女的哈斯木·达吾提灵巧如一只黄羊,把这些四处散落的东西逐一捡到一块儿带下了山。
由于雪道狭窄,不能同时通过两只羊,羊群通过喀拉苏达坂的雪道耗费了太长的时间,小羊羔们最后通过雪道,这时我才看到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带着三个孩子缓缓走过,显得极为劳累。一家人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拉里克·巴若提奴打开行囊取出一个装水的瓶子给三个孩子逐一喝水。儿子拜给克·哈斯木在咬住瓶嘴的同时把一块馕往妈妈的嘴里送,那份亲情的维系,是塔吉克人在高原生生不息最重要的支撑。
喀拉苏达坂两边上下的路,都是呈“之”字形往复循环,避免了直冲直下体力的过度消耗,尤其是下坡路。多少牦牛腿,都会废在不断往下窜的重压之下!驮的东西越多、越重,走的时间越长,这个压力就更大。十数年后,我已从青年进入壮年,气力不觉减少,膝盖已没有力气支撑脚下过快的赶路。我突然对高原上所有的老年人充满悲悯,在他们啃不动骨头、看不清路之前,最大的缺憾是他们已丧失了伸开腿行走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对生命的剥夺,所有的梦、豪情和力量都失去了意义。
羊群浩荡,以密集的队列把雪地旷野之间的曲折坡路清晰显示出来,人跟随在羊群之后。翻过喀拉苏达坂,是高原塔吉克人全新一季的开始,缓缓而去的羊群正是拉开这个季节的那个拉锁头。塔什库尔干河谷之间那些高大山脉,都在这一天披上了皑皑白雪,瞩目肃立。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和他们的羊群在山谷间轻轻走过,如一抹墨痕轻挑。这个世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了无声迹。仔细聆听,羊群渐远的咩声稀淡,更多的是河水畅流的激响,山下的草甸已进入了最迷人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