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不睡帐篷,栖身于一幢没装门的石屋,屋顶半角未苫,能看到雪簌簌落落在往下飘。屋里有大垛的干草,这是长子马木提·达吾提十几天前预先驮运来的,留待转场走到地乏草荒的时候,给骆驼、马和一些体质弱的羊救急。灶火稀冷之后,没有门的屋子愈发挡不住屋外的动静:
河水远逝,劲风呼啸,潮雪疾扫……
在相对较远的低地河谷,牧人防狼还仅是一种意识,狗吠阵阵激起,多以为有狼窜过,实际上,不过是一只狐狸或野兔子。而克木山哈里完全不同,这一带已进入经常有狼出没的领域,一个晚上都不会停的狗吠实际上是牧人给狼的警告。你不会看到高原上这些野性不驯的兽在你眼前出现,但是自此开始,它们已在全天候跟踪羊群,就是在白天,你也能感到会有无数只幽蓝的眼睛在盯着峡谷之间。一待时机出现或它们已饿得不能忍受之时,狼对羊群的袭击就不可避免。不过,这种情况通常都发生在晚上。小狼或饿得不是太急的狼都会被狗吠挡在几里地以外。狼群一旦执意袭击,会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羊群,只要短短的几分钟,七八只羊的脖子就会被狼牙撩开,血管被咬断。通常,狼袭击成群的羊,有狗护圈,人也不会离得太远,没有拖走羊的从容时间,狼只会把羊咬死,吸吮羊血,羊脖子上会有几个深咬下去的牙印儿。
雪下了一夜,拉开帐门抖开篷顶的积雪,放眼望去,我们昨天才走来的那个可见绿色的季节已不复存在,恍如隔世。这种季节的骤然转换,初给人的是一种意外和惊诧。一个晚上落下来的雪已能没及脚踝,除四面过于陡立的山壁还有岩石的基色,天地一片被白色笼罩,人的心里备觉压抑。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石屋背倚一座一色岩石的山,所面对的是朝着三个方向的三条巨大峡谷,让人很疑惑。
随羊群转场一路走来,特别是在进入塔里迪库勒峡谷之后,转场线路依循河脉延伸。但是,这些河脉并不是仅有一条,生成这些河脉的峡谷也不是一头能走到底的唯一的山地裂谷。我注意到我们走的路曾经几次转折,从一条峡谷进入另一条峡谷,水脉随之转换。估计,我们一时没有经过的那些河脉和峡谷都会有各自不同的走向和名称,一个或数个我所知道的地名称谓,与丰富的地理现实恐怕会有很大的距离。帕米尔山地众山纠葛,河脉纵横,以我仅有的描述方式完全不足以囊括。
随之而来的疑惑是:羊群转场的路途重山叠嶂,历经劳顿,每次都会付出有羊丢失或死去的代价,羊的体质总体在下降。持之以恒,每年都会随季而动,以完成塔吉克人每年最重要、最大的数次空间转移,伴随着生死诀别的感情牵绊,动机究竟是什么?
帕米尔高原以其庞大的山脉构架为主体,草地多零星分布在山间谷地与河脉两边,加之草情受季节性因素的影响极为短暂,首先在数量上不能从容调配,没有保障。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以往对帕米尔的描述所没有注意到的,就是草场草的种类不同。穹托阔依河畔的草场多以针状的青草构成,这种草富含的营养较为均衡,适宜羊群春牧或作为捱过秋冬过渡的转换;随着河脉延伸,红柳、沙棘、胡杨的枝叶成为调剂;进入塔里迪库勒河谷植被分界带之后,地表生长的多是呈灰色的松蒿类植被,碱性大,油性足,营养价值高,更利于产奶催膘,这就是塔吉克人赶着羊群经过百折千转最终要走到这里的原因。没有这个接替,帕米尔高原的大小牲畜就会欠缺营养供给,羊只个体的肉质、毛质会有很大不同,最重要的,是为下一代的繁育做好体质和营养的最充分的储备。看着地面埋在雪里的草,达吾提·吾守尔并没有像我的心情受到天气变化那么明显的影响,他说:
“这个草嘛,好!羊吃了嘛,劲儿大,达坂‘扑希’……过去了!”扑希”是达吾提·吾守尔表达轻松快速的象声词。
从克木山哈里到翻越喀拉苏达坂还有一天的路程,这是从海拔四千二百米到五千三百米的提升,垂直海拔高达一千一百米,对于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经过了十三天长途跋涉的羊群来说,这将很难承受。强行翻越,就会有大批的羊因体力不支和高山反应在翻越途中毙命。所以,羊群在到达距克木山哈里仅五公里的塔里迪库勒后,达吾提·吾守尔决定让羊群停下来两天,这是翻越喀拉苏达坂之前的最后一个放牧点。
与前几天路外的绿色溢透不同,塔里迪库勒的季节似乎还停留在上一年没有转换。最让人意外的是河面上的冰,跳上去跺跺脚,没有想象中可能崩塌的情景。崩裂的冰缝儿下河水幽咽,冰的质感有着城墙的墩厚。也许,再有两个月或一年也未必能全部消解。这里常年冰冻,不断有降雪补充,受冰盖和终年不化的高山堆雪的影响,在海拔四千米以上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冷空气环境,这里正是这个冷空气带最下端的边沿儿。最为绝妙的是,就在河面冰层的两边,却是最鲜艳的绿色,疏疏淡淡,在河谷中凡有裸露的地表铺延。这真是两个极致季节的对峙与碰撞——绿草竟然在冰垛的边沿长出来。除了日夜喧哗的河水和山谷两边偶尔崩塌滚下来的石块儿,这里另一个突出的声音就是冰层的融水在滴滴答答地掉落,下面是流淌的河水,水与冰面之间由指拃高低的一层隔开,使冰层融水的跌落声格外清脆。
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在塔里迪库勒的牧居点,房子规整的程度远高于散落在牧道上的其他几处临时宿营地,门前倒牛粪灰的地方长久沉积,已在一大片坡地之间形成一块非常突出的黑色地带,一场薄雪也未必盖得住。转场途中的营地,多是临时过往,歇个脚第二天离开,没人投入更多的关注。塔里迪库勒显然是一个更长久的营地,我发现,这条峡谷再也没有第二户人家过往。
帕米尔高原的牧人,没有蒙古人和哈萨克人的毡房,而是随季节周转,在每一处落脚的地方都会垛一个石头房子,房子的旁边就是羊圈。十几年前,临水傍林的地方多用河柳树干和随手砍下来的沙棘扎羊圈。随着海拔高程提升,高山山地的羊圈就用石头垛。近些年,塔吉克人羊圈普遍使用的是一种铁丝网栏,早晨起来看着大雪弥漫,羊群没有一点遮蔽,每只羊都驮着一身厚雪。看护羊群的苦旅中,即使碰上雨雪无常这样的天气,也不能耽误吆着羊群出去。当羊群走过山崖,雪从深远的峡谷吹来,羊群顶着风雪远去,天地空茫中,羊群若一坨墨影,这个意象不由让人备觉高原人生的悲怆!
这一天是孩子们跟着达吾提·吾守尔去放羊,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扛了一把锹。
羊群一直往前一天才迁过来的克木山哈里走去,没走一半路,雪就停了,太阳腾地跳了出来,天空碧蓝,云垒飘摇,这是只有在帕米尔高原和青藏高原才能见到的雪白雪白的云。羊群撒在沟谷之间在慢慢移走,积雪融化之后,地面植被的每一棵草尖儿都带着露珠,羊不停啃噬的嘴和牙齿就在这些露珠间来回扫动。相对遥远平原那些吃秸秆的牛和羊,帕米尔高原羊喝的水和吃的草,实在是太过奢侈的。这时候,孩子们不会急于吆着羊走,由着羊悠闲踱去,到克木山哈里再慢慢往回走,也就是一天放牧的整个过程。
我在跟着达吾提·吾守尔走,经过孩子和羊群也没停,一直往克木山哈里走去。
前一天经过,我都没在意,在克木山哈里,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住的那间陋屋前竟有几畦田,每块都没两张双人床大,扒拉扒拉才能看出来地边一圈都有刻意掩着的石头。达吾提·吾守尔放下锹一脚踹下去,就开始翻地了。沟谷河畔,一场山洪会使地面的一切荡然无存,留下点土不容易,加上与羊圈紧邻不缺粪肥,这块地不怕荒,只怕地力过大、过猛了。
据达吾提·吾守尔描述,他的家族三十年前曾一度完全弃牧,只种地,后来承包到户,重新有了羊群,他家的夏牧场被分在了喀拉苏,这才有了他家后来延续三十年不断的转场,每年春往秋返。与草场在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大多数人一样,在羊群走过塔里迪库勒河谷的大半段之后,一般都会沿着另一个方向的盖加克峡谷翻越高山阻隔,前往夏牧场。这条线路的最大优点是途中翻越达坂的海拔高度会下降五百米到八百米,不足是多走一到两天的路。很多年间,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一直都在沿着这条线路转场,后来,他们选择了塔里迪库勒河谷,因没有人愿意吆着羊群翻越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喀拉苏达坂,这条峡谷和这座达坂最终为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所专用,为此,我戏称这条峡谷为“达吾提·吾守尔”峡谷,喀拉苏达坂为“达吾提·吾守尔”达坂。
在远去世界地理大发现时代六百年之后,达吾提·吾守尔竟然还会独自找到塔里迪库勒峡谷并且仅为他一家人所用,这让我很吃惊。这条峡谷,任何比例尺的地图都未予以记载。仔细看看,峡谷地面的水四处流淌,深深浅浅的水道贯通峡谷之间每一块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让草浓浓密密地在长。多少年后,就会有一丛丛的芨芨草、梭蒿和野刺玫长出来,草浪连天,将遮蔽整个荒野,这大致是帕米尔东部边缘零散分布的那些居民点逐渐发展起来的最初状态。当我跟随着达吾提·吾守尔一路走过,见他不时俯身把挡道的石子捡掉,把零星草甸中滚落的石块搬走,我很感动——他手下的每次搬动,实际上,意味着多少年后一个家园的建立,逐年开垦出来的土地已是这个家园初建的第一步。
从达吾提·吾守尔手里接过铁锹,我拄锹开始挖地,挖下去抡起锹再把翻起来的土拍平,心里感受的是一份快意。大大小小六块地,我和达吾提·吾守尔轮流各自翻一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全部平整完毕。达吾提·吾守尔开始给地里浇这一年的第一次水,第二天再翻一遍就可以下种。我把周边的石头都搬了过来,一块儿一块儿码垛起来给地砌道沿。其实,这里不会有人不小心跨进地里,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羊转场走过,也不会有别人家的羊踩进地里来吃东西,除了野兽和黄羊,这只是依据正常生活的习惯,以便使一块野地经人精心布置后看上去显得更舒服。达吾提·吾守尔钻进前一晚上住的棚屋拎出一个塑料袋,打开给我一一看过,都是第二天要撒在地里的菜种,有黄萝卜、卷心菜、大白菜和据说只有在本地才长得最好的恰麻菇。想象着这些菜都能长起来的情景,隔三差五,达吾提·吾守尔都会翻过喀拉苏达坂来照料他的菜地,收一茬菜,这段路往返走两天,却是延续数千年历史的改变,这也意味着塔吉克人飘荡无定的高原游牧生活也有了一种最重要的调剂和品质上的提升。
整完几块地离开,我们不一会儿就撵上了往回返的羊群。达吾提·吾守尔看羊的孙子拜给克·哈斯木和妹妹娇吾朗·哈斯木采了大把的草籽掏出来给我看。达吾提·吾守尔接过去在手掌上稍作翻捡,然后一把填进嘴里,告诉我这个东西吃下去养胃。我尝了一下,微酸,有略带涩味的清香。记得当年我骑牦牛摔伤,依沙布拉克的提加大婶给我涂的药就是一种叫阿莫吉兰的草再加一种带铜锈的石块儿碾制的,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塔吉克人还有多少《本草纲目》未记载的独到发现。
见到达吾提·吾守尔和我,孩子们丢下羊群撒去山野间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由我们这两个老头儿看着羊群接着放牧。从克木山哈里到塔里迪库勒,这段山路要不了两个小时就能趟过去,吆着羊走得四五个小时,我有意享受一下这份难得的消闲时光。不时一声呼哨,没有任何着意渲染,清清淡淡,悠然无尽,让羊知道你在对它表达的意思:
不急不急,慢慢吃;不急不急,慢慢走……
途中走到河边,达吾提·吾守尔招呼我坐下来,解开拦腰系的围巾,里边裹的是馕。根据花色,我看出来围巾是达吾提·吾守尔老婆前一天还系在头上的,馕是招待我和几个客人吃剩的碎馕块儿。在高原塔吉克人家,他们给客人永远吃的都是最新鲜的整馕,绝不会把啃了一半或掰了一小块儿的馕拿给客人吃;掰碎吃残的馕通常是在客人走后或客人看不见的时候,留给家里人吃。说实话,在日常情景中,我根本不会有吃这种馕的念头,这会儿,和达吾提·吾守尔坐在河边,拿起一块儿没有半个巴掌大的馕在河水里蘸蘸吃下去,能明显闻出达吾提·吾守尔老婆浓浓的头油味儿,背过身去我差点儿没哭出来,慌忙以手掬水洗了把脸,没让我的老友达吾提·吾守尔看出来。想想过去的半生岁月,何时何地何曾有人用她的头巾给我包块儿馕系在腰间?穿越岁月沧桑,行走天地间,谁知道一个大丈夫最重要的心理支撑就是这样一份温情?丝丝缕缕,不着痕迹,是疲惫时的抚拭,又何尝不是终极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