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因为天黑,那人没有看清楚沃索尔的头部动作。那人一把抓住沃索尔的胳膊就往一边拖,一边热情地说着:“过来,过来!你不是想听听苞谷芯子的事吗?”
沃索尔厌恶地拨开那个人的手,为了防止那个人继续把他当作某个下贱的农民,他对那个人说:“对不起,我不是您要找的艾麦达洪。”
那个人尴尬地张大了嘴,解嘲地干笑了几声,就快快地走开了。
沃索尔没有意识到,扎瓦绿洲里的农民只会讲维吾尔语的和阗方言,他用喀什噶尔方言讲出的那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过了一会儿,军台的院门开了,士兵们举着灯笼火把、提着刀枪从门里跑了出来,分两边站定。人群里在小声地传着:“林大人要出来了!”人群有些骚动,有些原来站在后面的人在往前面挤。
有人靠近了沃索尔,一个从身形上看来是年轻人的农民到了他的前面,一个魁梧的中年人挤到了他的左边,而刚才把他错认成叫艾麦达洪的那个农民挤到了他的右面。沃索尔朝后面看了看,他见身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这几个人不会堵塞他的退路,他就放下心来。
军台的院门里走出了一个风度儒雅、举止干练的三十来岁的人,他向着人群举起了双手,声音洪亮地喊道:“诸位雅静!”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那人是林聪彝。他高声喊道:“钦差林则徐林大人到!”
喊声过后,从军台大门里走出一个气度高贵、不怒而威的老人,所有的人在同时产生了这样一种心灵沟通:看到了没有?那人就是林则徐!
林聪彝见人们傻傻地站在那里,又喊道:“跪下,都跪下!”
有人大声地用维吾尔语要求大家跪下,并带头跪下做了示范,人们纷纷跪了下去。
林则徐站在灯笼火把的光亮之中,面对着跪在地上的黑鸦鸦的人群,眼睛环视一周,就在这个小广场上产生了凛然的震憾力,让人们不由自主地敬畏于他。稍停了片刻,林则徐问道:“如此喧哗,究竟为了何事?”
小广场上一片肃然,好像人们都忘了是干什么来的。
林聪彝大声地说:“林大人问你们话呢!你们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人们还是静默着。
林聪彝催促道:“叫你们领头的出来说话。”
一个人从跪着的人群里站了起来,走向林则徐。他走到离林则徐五六步远的地方,跑上两个士兵用大刀拦住了他,并喝令道:“站住!就站在这儿回话!”
林聪彝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操着广东腔的汉语说:“回大人,我是来此做生意的。”
从声音里可以听得出,他就是刘三海。
林聪彝问:“你不好好做你的生意,到这样的地方来干什么?”
刘三海说:“此地乡民不懂汉语,他们委托我代表他们与林大人说话。”
林聪彝说:“有什么话,快说。”
刘三海说:“这些乡民被此地的蒙伯克逼得活不下去了,在此状告蒙伯克。”
林聪彝问:“为什么不到当地官府去告?”
刘三海说:“他们听说林大人爱民如子、处事公正,敢于为民作主,大家就只好惊动林大人大驾了。”
林聪彝问:“乡民状告当地伯克,可有状纸吗?”
刘三海把手里的一张状纸呈了过去:“有。历数蒙伯克的十大罪状。”
林聪彝接过状纸交给了林则徐。
林则徐对刘三海说:“你告诉乡民,本钦差只为履勘屯垦事务而来,并未领受查办此类公案的命令,这件事我还得转给本城办事大臣处理。不过,有这么多的人一起状告当地伯克,看来这事事出有因,我将尽力而为之。”
刘三海说:“小民知道林大人的处境。但是自古以来的民告官,都是官把民逼到走投无路、逼到不管不顾的结果。林大人不说几句让大家宽心的话,这些人恐怕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林则徐“嗯”了一声,语气严厉地说:“以下犯上,本来就是大逆不道,念此事事出有因,姑且收下这个状纸。难道还要聚众发难、图谋不轨吗?你叫他们速速散去,否则酿成逆案,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刘三海还想再分辩:“大人……”
林则徐一甩袖子,林聪彝向刘三海喝道:“退下!快快退下!”
那两个士兵把刘三海推回到人群中,并按着他,用刀背把他的腿窝一敲,使他跪在了地上。
林则徐对着人群说:“状纸我已经收下,我将请本城办事大臣严查此事,大家都回去吧。”
林则徐说完,扫视了人群,转身要向军台大门走去。
沃索尔也跟人们一样地跪着。他听不懂汉语,但是他能猜得到事情的进展情况。他见林则徐转过了身,像是要回到军台里面去,他不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他从怀里掏出了转轮手枪,弓着身站起来,举枪瞄准了林则徐。他想象着,他的手指一抠,枪声响起,林则徐的胸前立刻喷出了鲜血。人们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呆了,在所有的人都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着的。他将把手枪往腋下一挟,在黑暗中溜出人群,跑进树林。当人们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骑上了马,要回夏罕里克庄园去了。今天夜里他将用银币把夏罕里克庄园里的奴仆们买通,只要是还能走得动的,他都会慷慨地给他们一个银币,叫他们到附近的村子里传播一个谣言:官府已经在往这里调动军队了,异教徒的军队一来,见人就杀。为了自己和家里人不被杀死,只能拿起武器与异教徒决一死战。夏罕里克庄园里来了一个救世主,他将领导大家为生存和自由而战。这以后,一切都会按照他设想了多少次的情景发展下去,直到有一天他的腰上缠上了总督的宽腰带。
暗夜中,要用眼睛去瞄准是不可能的,肉眼根本看不见手枪的缺口和准星,只能靠感觉。沃索尔是在名师的指导下刻苦地练过枪法的,有一手好枪法是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最后的看家本事,他的枪法练到了可以蒙起眼睛寻声射击的水平。现在,林则徐是在明晃晃的灯笼火把的光亮之中,而且林则徐举止沉稳,动作就显得迟缓,沃索尔有绝对的把握用一粒子弹杀死林则徐。
沃索尔感觉到他手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林则徐,他右手的食指抠住了扳机,正在暗暗地使劲,只要再一用力,那改变新疆南部历史的一声脆响就会发出。
突然,跪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用身体挡住了他的枪口;跪在他右边的那个曾将他错看成艾麦达洪的人也同时跳了起来,把挟在腋下的棉褡袢一下子套在了他握枪的手上,把他的枪口拉向了另一个方向。吃惊的颤抖使他抠着手枪扳机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一粒子弹就射了出去。但是他的手与手枪被厚厚的棉褡袢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枪声只比用树枝拍打棉被的声音大一点。
沃索尔是学过搏击术的,他想与对方搏斗,但他还没来得急把手抽出来,他的后脑就被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砸了一下,连一声本能的喊叫都没能发出来,他就失去了知觉。
给沃索尔后脑勺上致命一击的是张奉山,他没有用什么器械,只是用了他的手掌。用棉褡袢套住沃索尔手枪的是沙得利,而在沃索尔前面用身体挡住枪口的是张德来。
张奉山挥掌砍了沃索尔以后,他的手顺手抓住了沃索尔的后衣领,把沃索尔提着,没让沃索尔倒下去。在张奉山的对面,沙得利仍然紧紧地用棉褡袢套着沃索尔的手。张德来转过身来想帮一帮他们,沙得利却急促地喘吁着说:“来子兄弟,你赶快去把刘三叔叫来。”张德来只是听出了沙得利心里很急,他也没多想,就一溜小跑地到了刘三海的面前,说:“三叔,你快来一下,出事了。”
刘三海跪着没动,不高兴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张德来说:“我们抓住了一个刺客。”
刘三海大吃一惊。急忙问:“刺杀谁的?”
张德来说:“当然是来刺杀林大人的。”
刘三海“腾”地跳起来,跟着张德来走到了出事的地方。王铁锁也随后跟了过来。
张奉山正与沙得利把沃索尔往树林边拖,刘三海跑了过来。
沙得利对刘三海说:“刘三叔,你看看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这才松开了套在沃索尔手上的棉褡袢,刘三海凑近去,连看带摸地弄明白了沃索尔手里握着一支转轮手枪。随着沙得利把棉褡袢打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散发了出来。
“他开过枪了?”刘三海问。
“狗日的刚才用枪瞄准林大人,”张奉山说,“要不是我们在一边盯着他,今天晚上这事可就玄乎了。”
刘三海凑近去辨认了一会儿,“怎么是他?”他诧异地说。
“你认识这个人?”张奉山问。
“他是蒙伯克家里的人,”刘三海说,“前几天他的这支手枪差点要了我的命。”
沙得利喘吁着说:“他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个英国人沃索尔,他是浩罕国亚阔甫伯克身边的人……”
他们已经把沃索尔拖到了树林里了,沙得利突然倒在了地上。
张奉山摇着沙得利问:“大侄子,你怎么了?”
沙得利抖着声音说:“那个杂种的枪打中了我……”
张奉山、刘三海和张德来同时震惊地“啊”了一声。
“别声张,”沙得利说,“别惊动那些老乡们,别惊动林大人……”
张奉山和刘三海在沙得利的心口处摸到了湿淋淋的一片,那里还有热热的血在往外流。
沙得利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起来:“刘三叔,你去叫老乡们散了吧……”
刘三海想了想,对王铁锁说:“你去叫他们都回家去吧。”
王铁锁答应了一声走了。过了一会儿,小广场上的人都站了起来,低声说着话,向着各自的方向散去。
王铁锁回到树林里的时候,沙得利已经昏过去了。张奉山在为沙得利揉着胸脯,张德来站在一旁哭,刘三海蹲在沙得利身边,呆呆地一动不动。
就在这同一天,在扎瓦绿洲西北方向一千多里外的英吉沙尔的索葫芦克,也有一群人聚集在了一起,他们是布孜尔罕以和卓和圣战的名义召集起来的,他们举行了血腥的暴动,但引来了大清国军队更加血腥的镇压,最后以彻底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