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阗办事大臣奕山的内府总管回到和阗官署里,刚躺到床上想打个盹,就听到门丁来报:扎瓦绿洲里的蒙伯克来了,要求面见办事大臣大人。魏总管心里的火不打一处来,他气哼哼地下了床,吊着脸走到大门口,对一脸谦恭等候在门外台阶下面的蒙伯克数落起来:“我说您老人家辛苦不辛苦啊?我一大早就跑到你那个破烂庄子里,差点没把我的屁眼给颠歪喽,你说你有什么话对着我说不就得了,干嘛非得跑这么老远到这儿来啊?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有话你只找主子不给奴才说是不是?告诉你吧,本大爷这阵子没空,你在这儿候着吧。”
蒙伯克却给他装糊涂,他装作听不懂魏总管那含着舌头拨拉出来的北京话,仍是一脸纯真的笑容,等魏总管说完话要转身往大门里走的时候,他叫住了魏总管,说:“总管老爷,你等一下嘛,我的一点点话听一下。”
魏总管回过头来说:“有屁快放!”
蒙伯克说:“开荒的事情嘛,我办事大臣大人跟前有话说呢。你把我办事大臣跟前不拿去的话,我就回家去了。”
魏总管听了这话,就有了一种被别人捏住了命根儿的感觉。
他知道开荒的事是奕山最大的心病,奕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位蒙伯克的身上了,蒙伯克要对奕山说的话,他是耽误不起的。虽然他对这个蒙伯克一肚子的火,但他不敢得罪蒙伯克,他只好把火压回肚子里去,自嘲地说:“嗨,谁叫咱是个奴才呢?”
魏总管把蒙伯克安排在衙门后堂里,一溜小跑着去禀报奕山。奕山传下令来,请蒙伯克到官署客厅里说话。
这一次蒙伯克向奕山说的话是,他试着以他的名义招募劳工,农民们以为是他阿布都热希提在招长工,现在正是种春苞谷的时候,农民们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门打工。另外,还有几个伯克在制造谣言,说他阿布都热希提想把达瓦克荒原占为己有,农民们听了这些话,就更不愿意到他这里来报名了。眼看着开荒的关键季节就要过去了,他的心里急得像一个烧热的馕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只好再来请教办事大臣大人,看看能不能由官府出面招募劳工,而一切费用仍有他来承担。
“唉,不,不。”奕山摇着手说,“既然是官府出面,费用怎么能让你全掏了呢?让人以为堂堂大清国的一个办事大臣,穷得连点种地的银子都没有,那也太丢份了。再说,传到朝廷,那些长着乌鸦嘴的混账王八蛋御前大臣们可不说我这是在为国家节省钱财,他们要说我把屯垦大事不当一回事。这样吧,招募屯田劳工的事我来办。小魏子!”
魏总管立即一躬身说:“小的在。”
奕山对魏总管说:“去,到前边去叫兔崽子们写个告示贴出去。”
魏总管“喳”了一声退出去了。
奕山继续对蒙伯克说:“工钱嘛,我来掏,别的事怎么整,你看着办。但是,十天之内,你得给我把这事弄好了,要是弄不好,哎,你家有多少口人?”
蒙伯克不知道奕山问这个干什么,他眯着眼睛算了算说:“在我的庄园里住着的有三十几口人。”
奕山说:“那好,如果你把这事给我办砸了,我先把你那个破土园子里的三十几口子杀了,再把你叔叔家、你舅舅家的人也全杀了,把跟你沾亲带故的所有的人统统杀光,一个不留。我这话你听明白了吗?”
蒙伯克惊得张大了嘴,见奕山问他话,他慌忙说:“听……听明白了……”
奕山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叫个译员来再翻译给你听一遍?”
蒙伯克说:“不,不,小的听明白了……”
奕山说:“去吧!”
蒙伯克斜着眼偷瞟了奕山一眼,见奕山吊下了脸,眼神极为严厉,只好知趣地跪下,磕了头说:“大人多多保重,小的走了。”
蒙伯克从办事大臣官署里告别出来,一边悻悻地向城门外走去,一边朝地上啐着,想把奕山给他这身霉气吐出来。和阗官城是一个长宽不足半里的小土城,下级官员和当地伯克进城办事,都得把马拴在城门外边。
蒙伯克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魏总管从蒙伯克庄园走了以后,蒙伯克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预感到在扎瓦绿洲里召集劳力的事可能在短时间内办不成了,那边奕山又下了这样的死命令,他如果撒手不干,或者拖延了时间,现在就成了掉脑袋的事了。他想了一会儿,对麦图松大总管说:“你准备一些铜钱,到和阗城周围的农村里去招上一些个长工吧,先给他们预付一个月的工钱,要不,这个季节谁也不愿意出来当长工。”
麦图松大总管看着蒙伯克好半天没说话。
蒙伯克问麦图松大总管:“你怎么了?耳朵瞎了还是嘴巴瘸了?”
“这……也太可惜了那些铜钱了……”麦图松大总管说。
蒙伯克的大拇指戳着自己的心口说:“真正心疼的是我,我的大总管先生。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咱们是别人的臣民呢?”
在做出花钱雇长工决定的那一瞬间,蒙伯克的大脑里掠过在扎瓦绿洲里雇长工的想法。但他立即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他想到绝不能把钱花在扎瓦绿洲里的农民身上,要不,这些抓坎土曼把子的人就会以为不听他蒙伯克的话,他蒙伯克就对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向他们认输,只好给他们钱,这样下去,那些人就更不听他蒙伯克的话了,这可是直接威胁到他存在的最危险的事情。
他如果非得要破财的话,钱也只能花到外面的农民身上。
麦图松大总管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我的老爷,这往外边掏钱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抢着干呢?就不会让那个傻瓜奕山去干吗?”
“你说什么?”蒙伯克感到麦图松大总管的想法很新鲜。
麦图松大总管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蒙伯克,蒙伯克用指头点着麦图松大总管的胸脯说:“你在我跟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用人的脑子想事情。”
蒙伯克就按照麦图松大总管的主意来见奕山,还真准,奕山就这么容易地上套了。但是奕山末了对他说的那几句令他不寒而栗的话,却让他有吞下了一块火炭的感觉。
蒙伯克走出了土城的大门,仆人见他出来,赶紧从城墙底下支着的一排拴马杆子上解下他的马,牵着马迎过去。
从办事大臣官署里出来以后,蒙伯克突然感到自己很委曲、很可怜、很孤独,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没有人能分担他的痛苦,没有人能安慰他。见到他的马,他就有了一股亲切的感觉,他十分喜欢这匹枣红色的牝马,心里有事的时候他就跨上这匹马出去转转,或者在农民的麦田里狂奔,或者到扎瓦河边的草滩上慢跑,不知不觉之间,他的心情就会变好了。他觉得这匹马是他惟一的好朋友。马到了他的跟前,他就想与马亲热亲热。他挠了挠马背,又去挠马屁股,并抬手拍了拍那块毛色发亮的地方。可是就在这时候,一只硕大的牛虻飞了过来,照着马屁股就狠狠地咬了一口,那马被咬得一惊,本能地抬起腿来,尥了一个蹶子。这一蹶子没把那只牛虻吓跑,倒是实实在在地踢在了蒙伯克的胳膊上,把蒙伯克的肩关节踢得脱了臼。仆人只好叫来了一辆大车,载着蒙伯克去看医生。
和阗城里那位声称可以包治百病的医生先给蒙伯克讲了一大通医学理论,他说人本来不该有病,有了病是因为身体里面的某个部分积聚了太多的毒素,如果想治好病,就得想办法把那些毒素排泄出来。他的办法就是给病人们吃泄药,等病人拉肚子拉得实在拉不出东西来了以后,他就认为病人体内的毒素排泄得差不多了,这时候起就开始给病人吃补药,把良性的东西补到病人的身体里面去,等补药吃得病人几乎要上火的时候,病人的病也就好了。这些本来是维吾尔医的基本理论,但是这位只从师父那里学了一半的医生却把这个理论绝对化了,他无论看什么病都给病人开泄药。蒙伯克的胳膊脱了臼,他也给蒙伯克开了几大包泄药,就把蒙伯克打发出来了。
扎瓦绿洲里的许多事情令蒙伯克放不下心来,他急着要赶回夏罕里克庄园去,胳膊又疼痛难忍,他就叫仆人给他找了一块女人的头巾,把胳膊吊在胸前,让仆人把他扶上马去,急匆匆地往回赶。
进了扎瓦绿洲以后,他发现所有碰到他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一时间还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一直到了第二天,他才听到告密者传进来的消息,说是扎瓦绿洲里到处都传遍了,人们亲眼看到蒙伯克的胳膊受了伤,那伤就是前几天被那些英雄好汉们打伤的。
扎瓦绿洲里的农民们说,有那些英雄好汉为老百姓撑腰,蒙伯克也是没什么可怕的。
听了这些话,蒙伯克气得下令把那匹马宰了。
蒙伯克的胳膊好不了,他心里就着急,加大了吃泄药的剂量,因此也就泄得厉害,一天到晚一刻不停地往厕所里跑。穆斯林的习俗是绝不在室内排泄污物,无论刮风下雪、天寒地冻,一定要到室外或者厕所去解手,而厕所都与住房隔开一定的距离。
泄到第二天的晚上,蒙伯克就感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在又一次蹲完厕所以后要站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身子就朝下坠去,眼看着就要一头栽进茅坑。出于本能,他伸出手去抓旁边的柱子,却没想到把那条伤了的胳膊给伸了出去。就在那只手抓紧了柱子的时候,他沉重的身体也歪倒下去,全部的重量都集中在了那条胳膊上。只听得“咯噔”一声响,那只胳膊的肩关节发出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但是这阵疼痛过后,那条胳膊上所有的疼痛都在瞬间消失了。他试着活动活动胳膊,发现那只胳膊又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原来刚才手抓住柱子防止身子栽进茅坑的动作起了推拿作用,使脱臼的地方复位了。
吃泄药治好了蒙伯克的胳膊脱臼,使得和阗城里的那位医生名声大振,找他看病的人更多了——这是后话。
蒙伯克的胳膊刚好,奕山就派人送来了口信,说是办事大臣的告示贴出去以后,终于招募到了一百多个劳工。加上和阗驻军三百多人,已经是将近五百人了。奕山命令蒙伯克立即去办理交接,即刻带领劳工开赴达瓦克荒原,十天之内开垦出一万亩地来。
听了这话,蒙伯克感到他的脑袋都胀大了。就是把这五百个人都变成牛变成马,十天之内也不可能开垦出一万亩地。蒙伯克测算过,不平整土地、不翻不犁,纯粹是做做样子糊弄奕山一类只认识白面馒头而不认识麦子的人,在一万亩地上打好田埂、挖出毛渠,至少也要一千多人和十多天的时间。
但是办事大臣大人发话了,蒙伯克不敢怠慢。他立即带着麦图松大总管赶到和阗城,与衙门里的人办理了使用劳工和驻军官兵的交接手续,他就带领各路劳工排起长队向达瓦克荒原进发了。
达瓦克荒原是如此之辽阔,站在死沙丘的顶上,但见圆形的地平线以内,全是长满茅草和红柳的荒滩和死沙丘。这五百来个劳工在这儿就像是一小群蚂蚁一般,显得不像是来进行大规模的垦荒,而像是来闹着玩似的。
蒙伯克把这些人安顿完,叫麦图松大总管全盘负责这个荒原上的事情,他本人匆匆赶回了扎瓦绿洲。他必须从扎瓦绿洲里招集起足够的劳力,否则他将脑袋搬家。
本来,按照蒙伯克一开始的想法,如果扎瓦绿洲里的农民每户出一个劳力,他完全可以征集起一千多个劳力,这些劳力都是祖传的农民,开荒种地是他们的本行,一人用十几天的时间在十来亩地上打起田埂、挖好毛渠,对他们来说是不成为问题的。再加上奕山派出来的三百多个驻军官兵,十天的时间完全可以在一万亩土地上制造出垦荒屯田的假象来。可是偏偏是煮进锅里的羊羔子跑到羊群里找奶吃去了,他蒙伯克统治下的农民们居然不听他的话了,起来反抗他了,使他的计划落空,使他受到了大难临头的威胁。他必须在扎瓦绿洲里重申他的绝对权威,他要动用一切强硬的手段,保证他征集劳力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从达瓦克荒原到扎瓦绿洲中的夏罕里克庄园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蒙伯克天快亮的时候出发,心急马快,当天半下午的时候就回到了庄园里。
前一天晚上蒙伯克已经派一个家丁提前出发,回扎瓦绿洲向玉孜巴希们传达了开会的命令,蒙伯克回到庄园的时候,那十个百户长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们席地坐在庄园大门的门厅里,热烈交谈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像是一群终于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纳凉场所的闲汉。百户长们见蒙伯克进到门厅,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向他行礼。
蒙伯克没有还礼,他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冷冷地问道:“是不是都来了?”
玉孜巴希们互相望了望,七嘴八舌地说:“都来了。”
蒙伯克说:“你们都是看着我的嘴巴听我说话的。是这样的吗?”
玉孜巴希们说:“是的,我们看到了老爷的嘴巴。”
蒙伯克说:“别的话没有。你们现在就回去,明天早晨你们每个人带着一百个劳力,在大路口那个地方集合,我在那儿等你们。”
一个玉孜巴希说:“可是……”
蒙伯克朝着那个玉孜巴希大吼一声:“嗨!”
那个玉孜巴希就住了嘴。
蒙伯克又朝那个玉孜巴希吼道:“张开你的嘴!”
那个玉孜巴希莫名其妙地张大了嘴。
蒙伯克响亮地“呸”了一声,把一口唾沫啐在那个玉孜巴希的嘴里。
玉孜巴希们立即瞪大了惊惧的眼睛。
“我的院子里有三间地牢。”蒙伯克扫视着那些玉孜巴希们说,“明天早晨你们谁不到大路口那个地方去集合,我就请谁搬到我的地牢里去住。你们如果跑了,我就把你们的老婆抓进去,把你们的哥哥弟弟抓进去。如果你们全跑了,你们的房子、你们的地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属于你们,而且还不能就这样算完了,我要以伯克的名义判决你们有罪,把你们抓起来,流放到达瓦克荒原去开荒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