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麦图松大总管说,“难道你们家族的女人只会生一些拴驴的木桩?”
“可是……”艾合买提顿着他的拐杖,陪着笑脸说,“大总管老爷,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可是我的腿,它不听话啊!”
麦图松大总管转身对图鲁甫说:“那么你,也不听话吗?”
图鲁甫一副愚钝的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命运已经把他们塑造成多重性格的人:要么突然爆发,癫狂得不顾一切;要么显得极其卑恭驯顺,毫无一丝尊严。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是这副麻木得近乎没有意识的样子。
“说你呢!”麦图松大总管向图鲁甫扬了扬马鞭。
艾合买提慌忙往前拐了几步,用讨好的语气说:“大总管老爷,您是一个高贵的人,您是知道的,在这种时候,他怎么好自己去呢?”说着,把图鲁甫拉到一边去了。
麦图松大总管哼了一声,对差役们挥了挥马鞭:“你们愣着干啥?是来看热闹的?蒙伯克家的馕白吃了?”
差役们慌忙行了礼,拥进了当作新房的土屋,把杭苏古丽拖了出来。
杭苏古丽惊恐地望着图鲁甫叫道:“图鲁甫哥……”
图鲁甫只是深深地低着头。
杭苏古丽的眼泪就像一坎土曼挖开的渠口,一下子流了出来。
麦图松大总管和差役们带着神情呆滞的杭苏古丽走了。图鲁甫像脱了架的南瓜藤似的蔫在了地上。艾合买提顿着拐杖骂道:“泡达克其!全世界最臭的泡达克!连魔鬼撒旦都嫌臭的泡达克……”
跟当地人的习惯一样,麦图松大总管也是靠他的绰号“泡达克”来充当姓氏的,尽管他是蒙伯克家的大管家,他同样有一个从祖上继承下来的绰号,而且这个绰号还颇为不雅。“泡达克”直译成汉语就是疝气的意思,而在当地维吾尔族农民中,“泡达克”有“巴结”、“讨好”、“依附”的含意。如果“泡达克”后面再加上一个属性词“其”,成为“泡达克其”,则就成了“狗仗人势者”的意思,后来这个词被译成“狗腿子”。这位大管家为什么有这么一个绰号,人们也说不清楚,推测起来,他的祖上一定有人得过疝气,或者是把给有权势的人卖命当作了祖传的职业。
这片绿洲里的最高统治者蒙伯克拥有初夜权,他的地盘上的新娘子在新婚第一夜都得到他家去由他享用,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没有人敢于提出异议,更不敢违抗。既然大家都遵守着这个规矩,图鲁甫也无话可说。
可是,杭苏古丽进了蒙伯克的庄园已经半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被放回来。图鲁甫也不敢去庄园里打听,他心烦意乱在土屋里躺下又站起来,走几步又躺下去,像一只发了情又被拴在桩子上的狗。他的父亲艾合买提叫他到地里去干活,他没吭声,站起来就走了。他没有到他家的地里去,而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扎瓦河边。
扎瓦河是一条小河,从遥远的昆仑山中流出来,流过青灰色的戈壁,流向北方的大沙漠。靠着这条小河的恩赐,在大漠和戈壁之间就有了一片绿洲。扎瓦河流到扎瓦村的时候,河床变宽,在河水弯曲的地方还长着高高密密的芦苇和菖蒲。河岸也变成了平缓的草坡,坡上长满了滩芦苇。滩芦苇是一种两三寸高的小草,叶子尖挺,叶尖上有一根小刺,人们光脚走在这草滩上,会被扎得火辣辣地疼。不过牲畜们很喜欢吃这种草。因为滩芦苇下的泥土里富含盐碱,吃这种草长大的绵羊肉质肥美,绝无腥膻之味,名为“滩羊”,是一名品。据说乾隆皇帝的时候,皇宫里专门派人到新疆南部来挑选这种滩羊,不远万里运到北京以慰香妃思乡之情。乾隆皇帝尝过和阗羊肉之后也大加赞赏,每每想起便龙须挂涎。
图鲁甫在临近岸边的一株柳树下坐下来,茫然地看着扎瓦河的水面、苇丛和草滩。他突然想唱歌。歌是维吾尔人最神奇的语言,凡是话语难以表达出来的心里话,歌都可以表达出来。因此他们高兴的时候唱歌,郁闷的时候唱歌,寂寞的时候唱歌,相聚的时候唱歌。而他们唱得最多的,还是那种宣泄哀怨和思恋的歌。
图鲁甫揪着自己的衣领放声唱了起来:
呀……咿!
河床上的砂石怎能抬完,
悲伤的泪水怎能擦干。
我架着山鹰翻越过高山,
我和情人幽会在花园。
日月像河水一样地逝去,
我心中的苦水已变成鲜血……
图鲁甫正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后面有人在大声地叫他:“图鲁甫·塔斯,图鲁甫·塔斯!”
图鲁甫停止了歌唱,回头望去,见是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小的麦合苏提·卡巴克急匆匆地向他走来。
“有什么事?”图鲁甫问。
绰号叫卡巴克(葫芦)的麦合苏提在图鲁甫身边蹲了下来,凑近图鲁甫的耳朵小声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你是不是不想跟大伙一条心?”
图鲁甫感到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真的不知道?”麦合苏提问。
“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图鲁甫奇怪地反问道。
麦合苏提见图鲁甫很认真的样子,便详细地向图鲁甫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今年春天昆仑山上的水下来得少,水渠里的水自然也就没有往年的多。现在正是麦子地浇拔节水和种春苞谷的关键时节,可是水渠的每一个引水口都被蒙伯克派人堵死了,堵水口的土上还盖着蒙伯克的封水大印。
“冬天的时候,是我们自己带着坎土曼和干粮,在戈壁滩上修了两个多月的水渠,可是我们要用水的时候,蒙伯克却不让我们用,这不是在掐我们的脖子吗?”麦合苏提忿忿地说。
图鲁甫说:“往年不也是这样吗?”
麦合苏提说:“往年这个时候,他还剩下点水给我们。可是今年蒙伯克要在他的庄园后面建一个果园,今年的水又来得少,到现在他一点水也不给我们,除非我们多给他交五秤子苞谷或者一头羊才给水。地里的麦子眼看着就要干死了,苞谷又种不下去,今年我们吃什么?拿什么给蒙伯克交人头税?”
图鲁甫麻木地说:“那就看真主怎么安排了……”
麦合苏提压低声音说:“大伙正商量着告蒙伯克呢!”
图鲁甫不以为然地说:“告?告谁?告蒙伯克?朝廷又不管咱们的事,到墨玉和和阗城的阿奇木伯克那里去告蒙伯克,那不是到大老鼠面前去告小耗子吗?”
图鲁甫的担心是有根据的。自从乾隆皇帝平定了准噶尔叛乱以后,朝廷在伊犁平原上的惠远城设立了伊犁将军府,实行军府制,委派“总统伊犁等处将军”统辖巴尔喀什湖以东以南和天山南北被乾隆皇帝定名为“新疆”的疆域。朝廷在各个城市建立了行政机构,派驻了参赞大臣、办事大臣和帮办大臣等。但是当时对新疆的行政管理分为三种形式:在汉、回民为主的迪化和巴里坤实行郡县制,设立了迪化州和镇西府,各辖几个县,上设镇迪道,隶属于甘肃省。在天山南北的牧区和哈密、吐鲁番地区,立当地头人为王,实行土王统治的扎萨克制。在其他地区,实行朝廷管辖下的伯克制。伯克制是建立在徭役基础上的统治方式,土地归伯克所有,农民要靠向伯克提供劳役来完成自己的缴纳,然后才能耕种从伯克那里领到的少量土地以供糊口。其实这是一种农奴和半农奴制度。朝廷派到各城的以参赞大臣或办事大臣为首的行政机构只进行行政统辖和维护国家安全,而当地的地方事务则交由朝廷委任的各级伯克管理,办事大臣一般不直接插手当地具体事务。
所以图鲁甫说:“告蒙伯克,就是我们自己往蒙伯克的馕坑里面跳。那是傻瓜才干的事情……”
“咱们到朝廷来的大官跟前去告啊!”麦合苏提打断图鲁甫的话说,“你还没听说?林则徐林大人今天要路过咱们这里,大伙说定了,要到林大人面前去告……”
“林则徐林大人?”图鲁甫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是干什么的?”
“听说他是皇帝派下来的大官。”麦合苏提说。
“比和阗城的办事大臣的官还大?”图鲁甫问。
“林大人路过叶尔羌城的时候,叶尔羌参赞大臣亲自到城外面去迎接他呢!”麦合苏提肯定地说。
“这个林大人会不会也跟别的办事大臣一样,不管我们的事啊?”图鲁甫仍然不放心地说。
“听说,这个林大人跟别的当官的不一样,”麦合苏提说,“他什么事都敢管,连外国人他都敢打。他还对老百姓好,不管走到哪里他都给老百姓修水渠。大伙说,这样的当官的说不准会管咱们的事情呢!”
图鲁甫仍然摇摇头说:“嗨……油和水还真能混在一块儿?”
麦合苏提说:“总应该试试嘛,要不,也是活不下去啊……大伙把那两个卖调料的汉族人请来了,请他写了份状纸。现在大伙正准备到官道上去迎林大人呢,你不跟大伙儿一起去?”
图鲁甫站了起来:“既然大家都去,我就去。”
他们两人快步向村里走去。
黄昏时分,一匹疲惫的马拉着一辆轿车从沙土路上驶来,车颠簸摇晃着,车轮发出吱吱咕咕的声响。车篷中须发已经花白的林则徐,随着车的颠晃摇动着身子。虽然有席篷和布帘的遮挡,他还是满身满脸的尘土。车篷很小,宽仅容一人,长只够半卧,林则徐只好倚着被卷蜷曲着坐着。车板上虽然铺了毛毡和棉褥,也减少不了多少生硬,每当车轮上下颠动,车板仍会硌得他全身的骨头疼痛。从1845年1月24日从惠远城出发,他就坐着这样的车翻过了崎岖险峻的天山,穿过茫茫的硬石戈壁和浩瀚的沙漠,历数三个月零九天,行程四千多里,来到了新疆最南边的这片小绿洲。年已六十一岁的林则徐,在从内地遣戍新疆的路上得过痢疾,之后一直肠胃不适。他还有陈疾疝气,长年颠簸,痼疾常常发作。自从到了新疆,也许因为气候干燥,他的鼻炎总是治不好,常常疼痛难忍,还时常流血不止。到了新疆南部,更加干燥的气候和无孔不入、呛人肺腑的沙尘,加重了他的鼻炎,几乎每呼吸一次都要经受一个痛苦的过程。
在马拉轿车的后面,林则徐的三儿子林聪彝骑在一匹马上,他跟随父亲一路走来,悉心照料着父亲。
和阗城办事大臣奕山派来迎接的兵丁,已在官道上迎候多时了。这些蓬头垢面、穿着皱巴巴的旧军服的兵丁向林则徐的轿车行过礼,将一行人马领进了一座大院中,这就是扎瓦军台。所谓军台,就是以后被称为兵站的那种设施。为了差旅方便,军台一般都设在靠近驿站的地方。而驿站,在新疆南部叫作兰干,也有人把它写作“岚岗”、“亮噶”、“阑干”等等。
晚饭早已准备好了,吃饭的时候天便黑了下来。刚吃过饭,就见院内兵丁惊慌紧张地跑来跑去,院外有许多人的喊声传了进来。林则徐叫过一个兵丁小头目问道:“出了什么事了吗?”
小头目老老实实地回答:“外面来了好多百姓,喊着要见林大人……”
林则徐捋须沉思片刻,对那个小头目说:“你们中可有能做翻译的?”
小头目吃惊地看着林则徐问:“林大人,你要出去见他们?”
林则徐说:“这么多人要见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我怎能避而不见呢?”
小头目担心地说:“可是万一……”
林则徐平静地说:“无非民众有冤情要诉,这又有什么可怕的?”
林聪彝劝道:“父亲,还是先让我出去看看再说吧。”
“不必了。”林则徐说着已向门外走去。
兵丁们已经手持刀枪封住了台馆大门。林则徐叫兵丁们撤下武器,让出路来,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了门外。
军台外面的空地上站着黑压压的人群,但都很守规矩地站在那里。跟在林则徐身后的林聪彝高喊了一声:“林则徐林大人到!”人群突然鸦雀无声,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林则徐向众人抱拳作了一个揖,大声说道:“诸位要见我林则徐,不知有什么话要说?”
人群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举着一张状纸向林则徐走来……
在这一天的日记上,林则徐写道:
三月二十七日(1845年5月3日)……上灯时,忽有千人来此递呈,讯问其故,则因明(蒙)伯克藉端科派,来此控诉;遂收其呈词,许以到城商同本城办事大臣查办,谕令回众速散归庄,听候城内示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