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严厉地看了林聪彝一眼,威严地“嗯”了一声。
林聪彝慌忙擦去了眼泪。
林则徐伸出手去,林聪彝愣了一下,立即又明白了,这是父亲在向他要那封家信。林则徐有保存资料的习惯,无论公文还是私函,都逐件登记,妥为保管。每一封家信都有编号,并把摘要记入日记。林聪彝把家信交给了父亲。
“去吧,”林则徐对林聪彝说,“读一会儿书,早早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林聪彝恭顺地说:“是,父亲。你也早些休息。”
林则徐挥挥手,让林聪彝走。
听到林聪彝从外面关上了房门,林则徐将那封家信放在炕桌上,移过蜡台来,在信上编写序号。至于摘要,应该是“旧腊十四日陕寓寄来第六十四号家书,知舟儿于腊月初十一日复得一男”。林则徐取过日记薄,将想好的这一段话记入日记。
家信是写在印了茶色竖格的道林纸上的,从用这种珍稀的纸来写家信,就有看出郑夫人的一腔深情。这封信从去年腊月十四日由西安寄出,二月二十一日到林则徐手中,在路途上走了六十多天。原本光滑平展的信笺纸现在已经变得燥软折皱,有的地方还起了毛。尽管是这样,林则徐还是感到满意的。与百姓相比,他毕竟还是可以收到家信,时间也不算太长。清王朝时,中国还没有邮政,只有为朝廷与各级衙门传递公牍和顺便为官员们传递私函的驿邮。除重大军情使用“五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等专差直递以外,一般的文书函件都是通过呈网络状态的驿路来传递。邮差们的交通工具不外乎车船马匹,日行一二百里,加之中途还要经过多次分拣中转,郑夫人签署的信从托交到西安的官员朋友手中以后,辗转寄到惠远城的伊犁将军布彦泰手中,一般都是五十来天。大清王朝还实行邮件检查制度,除皇上和内阁专封的廷寄以外,各种邮件,特别是官员们的私函,每到一地,每经过一个官员之手中转,每分拣一次,都要将信函拆开检查;对谪官和罪臣的信函检查得尤其严格。多次的拆阅重封,使信函到达收信人手中的时候,盖满某某处拆检准邮章的信封大都已经破损,内瓤早已因为多次审阅的展开和折叠而起皱磨损和被染上了污渍。这种制度是满洲人从明朝继承下来的,既然已经成了当朝实行的制度,林则徐也无话可说。林则徐长期为官,他不但早就知道当朝的这个制度,而且早就深受其苦。在他寄回西安临时寓所的第十六号家书所附寄的日记中,他就写道,他的朋僚函牍、私家书信被“全行拆破”,“恐沿途处处传观矣;……殊无可如何耳”。再加之从康熙时兴起、在乾隆朝大盛的文字狱,使得除了皇帝以外所有识文断字的人一抓笔就心慌手颤,脑子清醒的人当然不会在信函中议论朝政、发泄不满,甚至连儿女私情、天伦之恋都避而不写,以免被审阅信函的人传入官场,成为被人贬笑的口实。至于在家信中不得不涉及的官员,无论心中对其是敬是鄙、是喜是恨,都使用敬词称呼之,以免得罪了人,日后召来大祸。所以林则徐夫妇之间的家信也与别人的一样,简短得不能再短,满纸干巴枯燥、严肃正经的词句;非得涉及时政不可时,也只能是简述一下事实,紧接着是一大通对皇上歌功颂德之词。这样的通信,当然无法表达亲人之间的正常情感。但是这一封信中所特意讲到的林汝舟又添了一个儿子这件事,无疑蕴含着强烈的喜悲和眷念。
林则徐在河南治理黄河的时候就得了胃病和肠道病,因为忙于治河工程耽误了治疗,奉旨充军新疆以后,陈疾复发,又引发了难愈的痢疾,坚持到西安就一病不起,卧床四个多月,差一点丢了性命。郑夫人带着几个孩子赶到西安陪护林则徐,为了距离林则徐将要前去充军赎罪的新疆近一些,尽可能多地给林则徐一些精神安慰,郑夫人决定把家临时安在西安,待林则徐被释放入关以后再一块儿回福州老家去。1842年8月11日,林则徐大病初愈,便告别了结发夫人郑淑卿,带着三子林聪彝、四子林拱枢,从西安出发赴戍新疆。当时郑夫人患有严重的腿疾,行走已十分困难。上一封家信中透露,郑夫人已经卧床不起,几乎成了残废之人了。离开郑夫人已经两年七个月零十六天了,这时候,她的头发大约已经全白了,娴静慈祥的面容已显得哀愁和憔悴。
林则徐与郑淑卿成婚四十多年,两人相敬如宾。为了林家人丁兴旺,也为了她老了以后林则徐身边有人体贴寒暖、愉悦精神,她亲自张罗,纳缪氏女为林则徐之妾。林则徐被罢官充军以后,郑夫人不顾年近六十的高龄和时时发作的腿疾,一直陪伴着林则徐,分担林则徐的颠沛流离之苦,两人相濡以沫。按普通人的眼光,郑夫人该是过着贵族老夫人养尊处优生活的时候了,可是她却远离家乡,客居西安,忍着痛苦和忧伤,遥盼着重重关山之外的夫君和儿子。林则徐每想到这些,心里就升起莫大的愧疚感,鼻子发酸眼圈发热。“噗”地一下,一滴泪水掉落在家信上,渗进纸棉中,浸润着信上的字。
林则徐慌忙擦了擦眼睛,转过头去看看屋门。他怕林聪彝没有走,看到他在伤心落泪。想到林聪彝,林则徐又一阵揪心的愧疚。林聪彝还不到三十岁,正是精力勃发、才智旺盛的时候。可是他却抛下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跟随获罪的老父亲到新疆来了,而且与娇妻幼子一别就是将近三年。林则徐也是过来人,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虽然读书做官的人家讲的是斯文和德行,可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急迫心情和对天伦之乐的贪恋之情也是无法压抑的。他能感觉到,林聪彝在陪着他一起经受着颠沛之苦以外,还在强忍着精神和欲望的煎熬,尽心竭力地服侍着老父亲。从西安出来的时候,他还带来了最小的儿子林拱枢。那时候林拱枢才十五岁,顽皮活泼,给林则徐带来过不少快乐。可是到了惠远城才知道边塞的艰苦和不便,林拱枢正是读书的时候,可是伊犁就找不到一个可供读书的地方。为了不耽误林拱枢的前程,林则徐于到伊犁后的第二年便托人将林拱枢带回了内地,交给郑夫人和长子林汝舟管教读书。林拱枢一走,身边就只剩下了林聪彝。林则徐实在不忍心看着林聪彝为他耽误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而立年华,可是自己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从前,有时还感到腿脚不听使唤,身有陈疾,而且抵抗力也弱多了,一不当心就得病。他是到边疆来效力赎罪的,也就是说,他要做最艰苦、最难干、最大量的差事,才能得到皇上的宽恕。这个时候,他的身边实在缺不了一个照顾他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亏待林聪彝了。“嗨……”林则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从炕上下来,开门走到院里,深深地吸着南疆夜晚特有的干燥而清凉的空气。他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很快找到了能够显示时辰的那几颗星,星辰显示,现在已经是将近半夜时分了。他快步走回屋里,整理炕桌。今天的日记还没有写完,写给布彦泰的信有几处重要的修改,看来不仅仅是誊抄一遍的事了,恐怕得重新写。
他的手拿起那封家信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这封家信引起他情绪的波动,可是他不能再沉溺于个人的情感,他必须得把心思全部放到一种神圣之中去,否则,他将无法平衡自己的精神,甚至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他把家信小心地叠好,放进提匣里面,然后握笔蘸墨,重新写给布彦泰的信。
才写了几行,他感到一股烦躁如烈火从丹田烧起,很快地烧遍了全身。他感到事到如今他还在这里呕心沥血地为国家大事着想,实在是可笑至极。别人的一座大厦将倾,大厦的主人们全不当一回事,他这个当奴才的却竭尽全力用自己的身子去抵去抗去硬撑,这还不算,他还将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拖过来当柱石垫在重压之下。而大厦的主人们却并不买他的账,一个个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看着他几乎被重负压得粉身碎骨的惨相“呵呵呵”地笑着,往他的脸上吐着唾沫,宣判他的行为是罪过……
他将笔拍在桌上,跳下炕,在屋中烦躁地踱着。他的眼前总浮动着郑夫人憔悴而期盼的脸和林聪彝孤独无助、可怜巴巴的身影。他重重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手紧攥着扶手,一手捂住了双眼。他在哭。如果不是泪水濡湿了他的手指和双颊,如果不是他的呼吸在失去控制地抽搐,谁都想不到他在哭。
英雄也有落泪的时候,因为他是英雄,是人类的精华。如果谁从不落泪,他就不是英雄,而是偏执狂,是人类的糟粕。
这一股冲动变作眼泪流出以后,林则徐的心里很快地平静了下来。他掏出手绢擦着眼泪,自嘲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脸盆架前,缓慢地洗着脸。
他重新调整着心态。他批判自己说,把大厦说成是别人的,这不对。大清国固然是满洲人的天下,汉人也曾激烈地反抗过满洲人的统治,但是历史已经把这些都摆平了。满洲人入关以后,积极向汉人学习,后来几乎全盘汉化了,并且把天下治理得也不错,出现了康乾盛世。汉人除了男人改变了发型和衣着以外,别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看到天下大治,人们的心理上也理顺了:满洲人也是中华子孙,圣人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满洲人自古与汉人比邻而居,当然更是汉人的兄弟了。既然是兄弟,无论是大哥当家还是二哥当家,中国还不都是全体中国人的家吗?所以自康乾盛世以后,汉族知识分子在朝廷和官场上已渐渐不把自己当做是为异族人卖命的汉奸,他们在意识中已经认同了大清国是自己的祖国,是自己应当忠诚的和惟一可依赖的国家。特别是自道光朝以来,国势日衰,外患日甚,汉族知识分子成长起来的官员们忧国忧民,把自己的智慧和气节都无私地奉献给了大清国,丝毫没有把大清国看做是别人国家的意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的“天下”,早已不是穿戴尤如戏服的大明王朝,而是脑后梳着长辫子的大清国的皇天圣土。忠孝八德是大丈夫做人之本,不以天下为先,不向朝廷尽忠,不图青史留名、万古流芳,岂不是白活一世吗?
林则徐的心绪平静下来,又坐回炕上,拿起笔来给布彦泰写信。
这一夜他睡得很晚,直到后半夜的丑时才熄灯休息。
就在这一天夜里,扎南山官署的内库被盗。盗贼盗走了三百两碎银子和一匣铜钱,而对银锭和珠宝却没有兴趣。盗贼还留下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
官府之财
百姓中来
讨回几文
勿惊勿怪
清晨,管家问扎南山:“老爷,是不是要立即发布通令?”
扎南山问:“发布什么通令?”
管家说:“派巡捕把守所有路口,严加盘查过往行人,兵营全体出动,四处追捕盗贼……”
扎南山说:“你想让人们都知道我家进贼了?堂堂一个库车办事大臣连自己官署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岂不令同僚们耻笑?如果传到上面去了,内阁和皇上会说我愚笨无能。如果让身在边关的官员将士们知道了,弄得他们人心惶惶的,还怎样安心做事?吩咐下去,此事不许张扬,谁传出去了,我拿谁是问!”
管家问:“那……盗贼就不抓了?”
扎南山晃着那张纸条说:“他有胆量留下这个,就说明盗贼是一个江湖高人,恐怕这南疆所有的巡捕、官军里面就没有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他。再说,无论这个盗贼是哪一路上的人,他对我还算客气,只拿了几个小钱,如果他要杀我,我早就没命了。算了,这点钱财权当作施舍了,以后你们都小心着点就是了。”管家走了以后,扎南山仍坐在太师椅上发呆。他心里在分析着:这盗贼一定来自内地,因为南疆当地人中还从来没有出过如此行事的人。这种事在过去还没有发生过,那么盗贼是什么人?他是为什么跑到南疆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