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方生方死
季老在《九十述怀》中说:“我早就认识到,永远变动,永不停息,是宇宙根本规律,要求不变是荒唐的。万物方生方死,是至理名言。”而同时,他又说自己还做不到这般完全豁达,心里总是会有矛盾,他一方面眷恋人生,一方面又觉得人生太辛苦了,想要好好休息。他这样说:“我时不时地总会碰到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让自己的心情半天难以平静。即使在春风得意中,我也有自己的苦恼。”事实上,人生中有很多这样的矛盾和苦恼,人人都想拥有超脱豁达的人生,但是这又谈何容易。自古及今,趋生避死几乎成了永恒的主题,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庄子曾用庄周梦蝶的故事告诉人们,人生即梦,梦即人生,人的一生中总是在不断地追求、失去和怀念,总是在无法满足的烦忧中庸人自扰,实际上,万物方生方死,在庄子看来死不过是换一种状态的生,生也不过是另一状态的死,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人更多的是在庸人自扰罢了。如果凡事都能用一种平常心对待,那么就能够领悟方生就是方死,方死就是方生,那些重生恶死和那些有意趋死,都不是人生中应有的状态。庄子说:“万物方生方死”。简单地说,就是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的,没有哪一刻的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在每个时间点上,都有旧我的消失和新我的产生。这正如梁启超所说:“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是的,每个人都应该向前看,活就要活得洒脱自然。在佛家有这样一段关于佛与弟子的对话,佛问:“世间何为最珍贵?”弟子答道:“已失去和未得到。”佛不语。很久之后,经历了沧桑巨变,佛再问他,则回答说:“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正拥有!”人生的变化过程我们很难知晓,生死两极我们也很难把握,唯一能把握住的就是每一个“此在”。人生原本就是十分单纯而纯粹的,把握住正在拥有的,就可以拥有最大的快乐和满足。季老曾经翻译过这样一则佛家故事:一天,如来佛把弟子们叫到面前,问道:“你们说说,你们每天托钵乞食,究竟是为了什么?”弟子们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为了滋养身体,保全生命。”“那么,肉体的生命到底能维持多久呢?”佛祖接着问。“平均算起来,有情众生的生命大概有几十年的时间。”一个弟子回答说。“看来,你还并没有明白生命的真谛到底如何。”佛祖摇头叹道。另一个弟子想了想说:“人的生命在春夏秋冬之间,春夏萌发,秋冬凋零。”佛祖还是摇摇头:“还不够,你能觉察到生命的短暂,但也只是看到生命的表象而已。”“世尊,我明白了,人的生命就在于这饮食之间,所以每天才要托钵乞食呀!”又一个弟子欣喜地答道。“这并不对,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要做,人活着不只是为了乞食而已!”佛祖纠正他道。弟子们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这时,一个烧火的弟子抬头说道:“依我看,人的生命恐怕是在一呼一吸之间吧!”佛祖听后微笑着点头。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生命的奥秘,不过就在一朵寻常的花叶间,存在于一呼一吸之间,看似微渺,却像流水般易逝。故事中诸弟子的回答反映了不同的人生状态,人有贪念也有惰性,绝大部分人并未真正懂得人生的意义,人们拼命追求,想要实现幸福最大化,却未从根本上弄清楚自己想要的幸福到底是什么,由此,追求也就变成了挣扎。佛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恨别离、怨恚憎、五蕴盛,这些犹如牢牢套在头上的紧箍咒,谁又能说自己能够逃脱?没有烦恼则不是人生,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现象,生有时,死有时,只有明了这个最大的根本,在这生死之间珍惜拥有,才能够达到顺其自然的生命状态。在思索生死问题的过程中,人会变得日渐深刻。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那些苦苦追寻长生之道的人,不过是没有参悟生死的大端,未能实现自我生命的超脱罢了。佛家的宗衍禅师曾说:“人之生灭,如水一滴,沤生沤灭,复归于水。”也就是在告诉世人,不要过于注重生和死这两个形式,真正要注意的是这之间的过程,生不贪求,死不畏惧,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才是一种睿智,这也正是对人生无常中的有常的把握,如果连生死都能够参悟,那么对于人生的八苦又有什么好恐惧的呢?庄子的夫人去世时,庄子不但没有悲恸哭号,反而鼓盆而歌。众人都以为他疯了,自己的妻子去世他还高兴。然而他并不是不爱妻子,而是在他看来,万事万物都是要经历这个过程的,既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又何必要哭泣呢?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佛家与道家的观点趋同,而季老十分认同这种生死观,他认为,死是生的一部分,人从出生到长大到成熟再到死亡,人生只有经历了死亡才算是完满,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恐惧、害怕都是没有必要的,如果能够在现世中做到洒脱自在、委运乘化、生死齐一,也就接近了逍遥状态,这也是最自然的生命之道。当超越生死的时候,自然会对凡俗的一切看得淡一些,对于眼前想不通的事抱有一颗平常心。如此一来,生命就会多一分从容和淡定,生活也会少一些计较和琐碎。
去留无意,潇洒自如
季老晚年的时候颇喜欢陶渊明的人生境界,时常以他的诗句自勉。他越到晚年,就越觉得人内在的修为和自识要比外在的虚名浮利重要得多。早年的季老原本也并未达到如此境界,他的生活也时常会处于一定时空条件的限制之下,跳不出环境的拘囿。要知道,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对于这一点,他坦然以对。季老在清华即将毕业时,母校省立济南高中请他回去任教,主讲国文。虽然他大学时主修的是西洋文学,但是经过4年的文化熏陶,只要做好充分的准备,给学生们讲授国文还是能够胜任的。这就解决了他的工作问题,在家人看来,这是一件相当值得高兴的事,首先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而且地位要比当年报考邮政局要高得多,全家人都十分满意。但是也有不如意的事情接连打击着他。当年自己的老师,如今已成为自己的同事,彼此之间成了竞争者,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他们不但不伸手帮扶,有的似乎还莫名其妙地对他有敌意。因此,很多事情,季羡林都是一个人摸索着来做的。而同学们也并不完全省心,有的学生会在他上课期间突然站起来冲着他说:“老师,我还比您大5岁呢。”言语间充满了挑衅。这一切对刚刚进入社会的他来说都是不好应付的,因此,在教书的初期,他时常有处境艰难、进退维谷的逼仄之感。这种情况在后期才逐渐开始好转。另外,在文革中,他也遭受到了批斗,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敢抬头看人,不敢与人说话,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罪人。甚至一度想到了死。这些都是他亲身的经历和感受,对于这些历史,他也会经常拿出来回忆一番,并不多加回避。进入晚年以后,季老的境况日益好转,他说:“时光流失,一转眼,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活得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算。有人说,长寿是福,我看也不尽然。人活得太久,对众生的相,看得透透彻彻,反而鼓舞时少,叹息时多。”但是他并没有消极停滞,也并没有去拼命恶补十几年来的缺失,而是对陶渊明的人生境界愈加推崇,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精神激励晚年的每一天。这时的他愈加洒脱和淡然,对于人生也更加能够做到安之若素,随遇而安。如果要形容他晚年的人生状态,那么“荣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甚为合适,这也是他晚年心境的一种体现。他在谈敦煌壁画时说:“我看了壁画上画的房子、街道、树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总总,觉得十分热闹。可我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那就是,那里的人们都是笑口常开,没有一个人愁眉苦脸,他们的日子大概过得都很惬意。”的确,人的一生就是要多一些洒脱自如,少一些患得患失,如果对得失过于看重,就会被现实束缚住手脚。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生物科学系的博士常兆华先生,曾讲过这样一段经历:在国外,常兆华曾遇到过许多留学生,很多人都表达过学成之后要回国创业的强烈愿望。几年之后,当他再次遇到同样的人,他们除了头上多了几根白发,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变化,仍然待在美国,也仍然向他重复着当年那个要回国来创业的话题。又过了几年,当他们再次相遇,这时,常兆华在中国的公司已经创立八九年的时间,高管团队也已经换了七八次,而这些当年的留学生却还在对他重复着那个老话题。对于他们再度说出同样的话,他一点也不惊讶,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一件事的志向十分强烈,是会去行动的,而非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在嘴边。常兆华说:“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才华横溢的同胞首先输在患得患失上。他们讨论的时间越长,回国创业的可能性就越小,最后将不得不受害于与亲朋好友无休止的商量和探讨中。”这些人失败就失败在太过于在意荣耀与名利,当理想和现实相遇,他们首先担心的是追求理想是否会失掉现有的安稳现实,当他们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成功和现有的安逸生活面前摇摆不定时,就已经失去了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那份洒脱。失掉了这份心态,他们也就注定无法成就理想。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因此,需要有一份随缘淡薄的心态。正像季老所认为的那样,花不能常开,月不能常圆,云不能常留。在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是我们主宰不了的,但却可以把握住自己的内心。随缘,正是这样一种心灵的境界,它不是放弃追求,听天由命,而是让人以豁达的心态去面对人生。它是一种对事物有着清醒把握后的平和心态,是于成熟和自信中透发出的心灵自由。对待生活,徐志摩有句话说得十分洒脱豁达,他说:“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如此而已。”做人,就需要这种乐观理智的人生态度。曾有人说过,执著是一个人的内心最顽固的枷锁。佛家也告诫人们不要过分执著,执著是苦,修己,以清心为要。要知道,人生在世,那些饥寒、荣辱、悲喜都如过眼云烟匆匆而过,背负着苦痛也是一生,洒脱自如也是一生。那么,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地过呢?洒脱,是参悟世情后复归于平静的淡然,是经历波折后豁达广阔的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