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一直在偏重于工科性质的大学教书,深知哲学在当下中国的尴尬处境:官方不放心,民间看不起。世俗的标准很直接:你的专业能否挣来钱?能否找一个好工作?如果不能,那么你就是被嘲笑的首选对象。唐朝诗人李白尚可用一首诗歌到酒店换来一碗酒喝,我今天用这样一篇文字估计是换不来一瓶啤酒的。当一种无用之学被镶嵌于这样的一个时代,真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早些年奔波于路上,经常有相识与不相识的人问起本人谋生的行当,我直言相告,然后看到了或是暧昧的讪笑或是不屑的嘲讽,那时还有激情,总要与之理论一番,后来渐渐习惯,懒得再去说什么,对于这门无用之学,再被多否定几回又能怎样呢?还是让它继续无用下去吧,也许这恰恰是对哲学的尊重与爱护。
坦率地说,中国哲学的处境应该是文明国家中比较糟糕的,我们的高等教育彻底把哲学教死了,那些嘲笑的面容大多来自我们高校培养出来的硕士、博士,他们凭着课堂记忆以及零星的阅读,就已经豪迈地宣判了哲学的流放,这不全怪他们,因为到今天我们都说不清“马原”到底是哲学,还是政治学,还是别的什么,伟大的马克思的思想就这样被我们的教育谋杀了。滚滚红尘中,又有几个人真正了解马克思面临的主要理论难题是什么?虽然我不是搞马哲的,但我知道马克思就是这样在误读中被新生代们厌倦的。哲学作为一门爱智慧之学,对其在中国的命运,我还是抱有微弱的希望的,毕竟,我们还是在内心里相信自由、平等、公正以及真理等,而这些都是无用之学的核心,毕竟我们还是关心此在在世的存在问题,而这些都是无用之学关注的。虽然今天的我们还没有学会爱,还不懂得尊重智慧,但是这一天总会到来,哲学在当代的主要任务就是耐心等待,等待那些无灵魂飞奔的人们的返乡。
也许,今天我更愿意说,哲学应该担当起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助产士的责任。既然是助产士,那么很多人是不可以不要哲学的,它事关心灵的长久安宁。哲学很奇怪,虽然是无用之学,但却很高贵,在古时候那都是有闲人思考的东西,不是谁都有资格来玩的。
多几次否定对于哲学来说无伤大雅,毕竟几千年来一直如此,真正的危险在于哲学被时代裹挟着,试图从无用之学向有用之学蜕变,这倒是需要警惕的。
作为无用之学,我倒希望它能够像庄子寓言中的那只在乡间路边上爬行的满身沾满污泥的土龟,自由自在,而不是被供奉于庙堂之上养在金钟罩内的金龟,一生察言观色。被疏远者的骄傲,来自对献媚者主动靠近的拒绝,而这恰恰是无用之学历经千年的风骨所在。
谨以上述文字回应周可真先生、刘庆昌先生以及肖重发先生!
(20090905)
39.我们制造了多少思想的剩余———简答“住持”先生
这是一个问题越来越难以提出也越来越难以回答的时代(能够成为问题是有比较严格的界定的),之所以问题越来越难以提出,是因为我们在既定的理论框架下,很多容易的问题都已经被人们解决,变为常识,而那些剩余的问题大都是长久以来都无法满意解决的真正难题,因而也就难以回答。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提出一个真正问题的重要性,但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问题供给的稀缺导致思想的产出是比较困难的,大体来说人们的选择通常有三种:其一,放弃对问题的寻找,满足于常识,这倒也省事,日子照样过;其二,在原有问题领域,沿着某个线索继续探索与挖掘,这种人比较务实,虽然有些辛苦,倒也自得其乐;第三种人,喜欢直接奔向最大的难题,抱负远大,值得鼓励,至于其结果,我无法回答。我本人可能属于第二种,内心里也时常告诫自己不要太好高骛远,就如同跳高一样,你不能开始就把横杆放到最高处,而是要逐步提高起跳的高度,对于人生策略来说,这样至少在游戏结束的时候,还会留有一份成绩。好像歌德在《谈艺录》中曾说,“年轻人不要急于做大主题,因为储备还不够”,我想歌德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责任与使命,当然这反映了我青年时期所受的宏大叙事教育的结果,而今天我更愿意换一种说法:我们这一代人的思想能否比上一代人多一点剩余?如果能够有一些思想的剩余,那么此生无憾矣。当然剩余越多对人类的贡献越大,最差的结果就是我们与上一代人的思想相比,不但没有剩余,反而是负数,这是令人难堪的局面。正是因为这种追求思想剩余的诱惑,我们很多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这也就是上面所说的对三类问题的追求态度。早些年我看过一些科学家的传记,依稀发现,这个世界上或者人类历史中真正能够贡献很多思想剩余的人是很少的,所以人类历史中只有一个牛顿,只有一个爱因斯坦,不论我们的心气多么高,这都是一种冷酷的现实,正是这些天才式的人物,为后来人划定了思想的边疆,留下许多晦暗不明的领域,而这些都是需要清理的思想空间,我们大多数人都得在这个框架内工作,这就是现实。问题是,我们总有一种幻觉与冲动,渴望自己也能亲自划定路标,然后就是跑马圈地,从理论上说,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是需要漫长的积累,否则只能留下一堆凌乱的废墟,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从牛顿到爱因斯坦要耐心地等待218年的原因,这期间很多人的工作难道不重要吗?如果这200多年间没有那些秉性各异的众人在各个不同方向上的工作,爱因斯坦的奇迹还会出现吗?
我们被常识包围着,而那些常识总给人一种陈旧的印象,让人有些熟视无睹,也越发瞧不起老问题,仿佛那里都已经是很明确解决了的问题,其实不尽然。就拿图灵测试来说,那个伟大的英国科学家提出的思想实验,希望以此来为智能划定一个标准,目前已经普遍认为图灵测试是存在严重问题的,除了塞尔的汉语屋的质疑外,图灵测试是否从起点上就为智能划定了一个错误的判别标准?智能的本质是什么?这些问题当下都是不明确的,而对这些问题的厘清,恰好可以对了解人类认知以及思想标准的判据的设计提供新的思路。难道这不是一种很有新意的工作吗?跑马圈地可以是一种创新,厘清旧问题同样也是一种创新,而且是更实际的创新。就如同现在大街小巷都有美国的麦当劳、肯德基,而我们竟然没有一家快餐食品有如此业绩,在这种过分熟悉中,难道不也暗示了我们的某些被遮蔽的困难吗?解决这个问题不也很有贡献吗?
最后聊一点学术意义的问题。前些日子,为了自己研究生的学习,我凭个人浅显的阅读经验列了一个书单(限于科学哲学领域),由于学生少,有些课无法开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督促学生了解本专业的基本学术范式,这也是写那篇书单文章的初衷。博友“住持”先生则直接怀疑这种做法的目的何在,暗示有忽悠的嫌疑,并进而追问笔者,说学术的意义问题,这可以拆分为两个问题:其一,开列书单有无必要?其二,学术的意义是什么?对于第一个问题,我认为完全有必要,即便你说那是填鸭模式或者别的什么模式也好,这是必须做的基本功,否则你根本无法准确了解这门学科的基本范式,这也是我耗费时间来做这些活的目的所在。也许对于天才来说不用,但我不是,很多学生也不是,因此,在专业化时代,那些专业的基本功是必须要做的功课,不知道是否“住持”先生自己的学生时代不需要读这些枯燥的旧书,而又十分了解本行当的规范,如果是那样,在下内心十分羡慕啊!再说,今天的学生,即便你列出书单来,他都可能不读,更何况不列呢?我相信这个书单毒害不了他们。恍然想到年少之时被迫背诵的那些唐诗、宋词,虽然当时不理解甚至内心充满怨恨,那完全是标准的填鸭式背诵,而如今则是很感慨于早年对那些经典文字的背诵。也许我们都习惯记得第五个馒头让我们吃饱了,而完全无视前四个馒头的作用,这说得通吗?任何一个专业都要经过长期枯燥的训练,否则是无法专业化的。就如同练钢琴,无休无止地一遍遍地练习某个曲子,就是为了熟悉指法与感觉,然后才有后来的精彩演奏。
对于第二个问题———学术意义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又是一个大问题。我曾经用了很多年时间去想人生的意义问题,一直也没有想透,因此,在四十岁的时候,坚决地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意义追问,我相信意义就存在于向死而生的过程之中,即活着本身。同样对于学术的意义,我也不想搞得那么神乎其神,学术的意义就在于研究的本身,它没有义务负担那些额外飞来的所谓的责任或者意义。至于是否只是为了发表,这个话题里暗含了两个陷阱:如果说是,那么,什么功利啊、浮躁、粗制滥造等说辞都在那里等着你呢;如果说否,那么你所谓的学术意义又怎么体现呢?是自我欣赏、公认,还是同行评议?哪一个都是不容易扯清的话题,因此,这是一个绝对不好回答的问题。在我看来,学术修炼到一定程度,有新想法,那么就一定要顺其自然地争取写出来,先甭管什么意义不意义的,那是一种水到渠成的结果。否则拿什么承载思想的剩余呢?发表只是研究过程的诸多表征中一种,还有学术乐趣等许多其他的表现形式,如掌握了一个思想或观念,虽然别人看不见或不需要,但是自己是很愉快的,它与内心的满足有关。更何况发表对于今天在高校工作的人来说,还是一种考核指标,更是一种任务,完全无视它是会被淘汰的。真正写一篇学术文章是很费时、费力的,没有多少人会不重视自己的劳动而粗制滥造的。同时,我对那些动不动就说别人的文章是垃圾文章的说法也很不认同,任何一篇文章的发表都是要经过很多评审程序的,没有点新东西人家凭什么发表啊?杂志本身还怕被影响呢。更何况杂志又不是自己家开的,哪里有那么容易。不信看看国外教授的简历,人家文章那个多啊,让人惊叹,我曾看过一个哲学教授的简历,好家伙180多篇文章,也没见谁说人家的是垃圾。我码字的速度比较慢,注定是写不出那么多的,只好慢慢努力了。至于如何评价文章的好坏,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这里就不写了,下一篇再聊吧!
再次感谢陌生的博友“住持”先生对本人文章的阅读与评论,能够得到同行或相关学科朋友的真诚评论也是人生之幸事,更何况“住持”先生还真诚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呢,我常对学生们说:真正尊重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住持”先生这样的对手的存在是我的荣幸。拉卡托斯早就说过,善意的批评与保持最深的敬意是一回事!对此,我是深以为然的。
(20091012)
40.细雨中的香樟树———答李凰同学
看到李凰同学的留言,那一刻竟然有些莫名的感动,内心如一池平静的秋水被风刮过后的情景,想说些什么而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很多年了,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只好习惯性地放下,让一切自行呈现。有些语词是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它需要一个展开的过程,去唤醒心灵,真正的人生也就是耐心地等待那些对于具体生命具有去蔽作用的语词从幽暗处生发出来。所以我时常对朋友和同学们讲,时间是用来浪费的!在那些看似无意义的浪费中,我们等到了那些源自内心的声音或者语词,而在那些看似有意义的珍惜性忙碌中,我们越发远离心灵的召唤与应答。
长沙校园里到处生长着香樟树,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科属,也懒得去查资料,但那是我很喜欢的一种树,一年四季绿油油的,它生长很缓慢,内部的纹理很细密,在我年少的时代,谁家要是有一个樟木箱子,那是很骄傲的事情。我是来到南方第一次看到这种树的,它的叶子总是绿油油的,无聊的时候,我喜欢在世纪楼前的香樟树下坐着吸烟,听它们慢慢生长的声音,看它们不知疲倦地绿着,内心总是很向往。有些时候也领着衰老而又无法看见事物的母亲看看香樟树,母亲喜欢用手摸摸树干,用沙哑的声音夸奖一番,我是很同意的,我的故乡没有这种树,我喜欢它的缓慢和顽强的绿色,其实长沙的冬天是很冷的,但是这些香樟树仍然绿着,这多少都给人一种鼓舞,我总是能够从这些事物中感受到一种力量。
又到了秋雨绵绵的时节,内心多了几许羁旅天涯的心绪,看到那些真诚的文字,不禁想到了那些熟悉的香樟树,还有那些友谊,因此也很感谢你的祝福。坦率地说,我只是在面试的时候见过你一面,记得你是报考外国哲学的,还记得你的面试表现很好,有很好的哲学功底,真的有些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相知又何必曾相识呢?在这里也再次祝贺你考入中南大学。其实,这届学生都很不错,来自全国各地,而且都是内心喜爱哲学之人,这是让人非常欢喜的事情。这几年中南大学的哲学应该说是全国进步最快的几个单位之一,它的优势在于年轻有活力,有勇气,思想上一直保持着开放的心态,那里有很多优秀的老师,我对它的未来是很看好的。因此,也希望你能够在读研期间在学业上取得更大的进步,对此,我也是有信心的,因为直觉告诉我,对一个真正热爱哲学的人来说,哲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当思考不再是一种装饰,自由就离我们很近了,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