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远逝的尊严
前些日子与朋友聊天，谈到了春秋战国时的宋襄公，我们平日里受过的教育都告诉我们宋襄公是一个蠢猪式的君主，换言之，宋襄公资质平凡，不能担当国君的大任。使宋襄公留名史册的是他与楚国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宋襄公浪费了三次可以转败为胜的机会，成为千古的笑话。问题是解读历史是否只有一种视角，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我就思考了许久，可是一直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导致宋襄公失败的主要理念是“仁义”，所以任何一个可以决定战争胜负的机会都被宋襄公认为是不仁义的，故而放弃，所以战争的失败也就是必然的。考虑到我们今天遭遇到无序的市场经济以及普遍的诚信缺失状况，那么重新思考宋襄公的故事多少还是有些意义的。宋襄公不肯袭击尚在河中的敌人，不肯袭击队形混乱立足未稳的敌人，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些行动是不仁义的，军人之间的战斗只有在双方准备好的情况下才是合理的。这些想法固然迂腐，但是它却体现了一种做人的尊严，遗憾的是我们今天的人都太聪明了，曾经困扰我们的目的与手段的纠结，早已明日黄花，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考虑一切手段，我时常去想：目的美好就可以掩盖手段的残酷吗？康德曾说“人永远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难道仅仅是一种对未来的绝望的呼告？尊严在这种追求功利的思想引导下缺席了。所以，我们看到了背信弃义、出卖，看到了群体精神的萎靡，为了钱或者别的利益，我们可以放弃做人的一切规定，从这个意义上说，春秋战国以后，我们已经把人的尊严的底线无限下降，以至于今天我们都不敢承认或者相信尊严的存在。中国文化的没落应该从这时算起。放眼四周，我们看到了假乞丐的快乐乞讨，看到了群体出卖良心，看到了富人的见利忘义等等，以至于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认为中国人是一个喜欢撒谎的民族。
在这个匆忙逐利的年代，宋襄公的故事至少还能让我们想到我们的祖先也曾经光明磊落地生活过，虽然这些人都失败了，但是他们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尊严是无价的。在世无良盗的今天，想象一下我们在现代化进程中丢失的品格应该是一个民族必要的反思。也许宋襄公不适合做一个统帅，但是他绝对适合做一个讲究诚信的公民或者军人。而当下我们最缺少的就是对尊严的守护。记得以前曾对朋友说，我最喜欢看《史记》里的刺客列传，那是中国文化里最有血性也最为闪亮的部分。平庸地生活久了，我们也变得无比平庸。在无聊中，那些没有泯灭的东西，总让我们的内心有一种不安，所以，今天我们都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潜意识里也在心灵里寻找那些远逝的尊严与骄傲。
现实的中国人太聪明了，以至于大家活得都很累，其中的原因或许这里就有一些。现实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火热，而我们的内心却逐渐变凉，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内心达到了零度或者完全荒漠化，我们还会怎样呢？一群陌生的动物之间如何相互温暖对方。没有尊严又哪里谈得上去爱呢？长期以来中国的文化与教育所重视与惦记的只是成王败寇，却没有想到那些失败者的尊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愧对那个在历史中已经远去的有尊严的失败者的背影。
（20050709）
18.伦理学是精神的光学
在社会秩序日渐陷于失范的当下（毒奶粉事件就是一个集中体现），我们想知道良心这种东西是否真的让狗吃了。如果说某个人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可以说这个人有问题，当整个社会肆无忌惮地丧尽天良，恐怕就不是某个人的问题所能解释得了的。这个时候伦理学就该出场了，按说，中国的儒家文化就其本质来讲是一种伦理文化，即便在古代，也不太可能发生如此严重的毒奶粉事件（完全可以把这个事件定性为反人类罪），为何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件？由此可以推论出，我们的伦理秩序已经完全失范，在既没有末日审判也没有因果报应的精神荒原上，恶之花到处盛开，所有维持社会秩序的边界和栅栏被完全摧毁，因此，从哲学角度来说，重建伦理秩序就是当下的紧迫问题。
对于伦理学，我不想重复老祖宗的说法，换一点洋的说法：伦理学是精神的光学。这本是法国哲学家勒维纳斯（1906～1995）的一个说法，不过很形象，这里借用一下。在勒维纳斯看来，所谓的伦理学就是：我们把由他者的在场所引起的对我的自发性的质疑称为伦理学。中国毒奶粉事件的发生恰恰说明了，他者在中国的命运是缺席的，在场的优先性导致他者被故意忽视的命运，由此那些违规者从来不需要对自我的行为进行质疑。之所以如此放肆，就是因为作为广大消费者的他者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在场的缺席者的位置。防民如防贼的政治理念，以及严格的新闻管制，导致他者的缺席成为一种无法逃避的命运。
伦理学在日常生活中的作用主要有两个：其一，设定社会中主体间的行为规范；其二，在共同体内部提供一种奖惩机制。基于第二点来讲，伦理学是一种光学，光的作用就是照亮，让被遮蔽的事物呈现出来，只有这样，他者才能摆脱在场的缺席者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照亮给“回到事实本身”提供了可能性。在照亮的意义上说，没有任何人有权拒绝照亮，照亮既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义务。而奇怪的是，我们经常喜欢有选择地照亮，权利总有理由躲避照亮，也许这才是中国当下伦理问题的本质所在。
伦理学就是生活中的哲学，而哲学的使命在于，它总是想要回到它熟悉的根基：存在、真理与意义。它不厌其烦地吟唱着这些让存在者存在的发自内心的呼唤，以及作为有死的人在时间性中的遭遇与栖居，也许这就是人类千百年来注定的返乡的命运吧。
（20081022）
19.日常生活的诗意与颓废
（1）所谓的人生，对大多数人而言，无非就是一个漫长的爬坡过程而已。所不同的只是我们从哪里开始爬坡，是从乡间的土路还是城市的柏油路开始？还有，在进入舞台之前，我们是否有所依靠？依靠了多少？所谓的公平与正义，无非是告诉人们：大家一定要在同一个起点上开始爬，光脚的与穿鞋的应该一视同仁。所以尼采愤慨地说：“所有的道德都是为弱者设定的。”当然，尼采过于狂妄，以他的小体格，如果没有道德的护佑，可能早已经被灭掉。真实的生活总是以各种方式打破这条规则，所谓成王败寇，无非是谁爬得更快而已，由此可见，为了爬坡就惹出了无限的人生悲喜。很多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去参与爬坡的竞赛，因为各种限定条件。还有另一种人，从一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他选择不是爬坡，而是下坡，历史恰恰以同样的比例记住了那些少数爬上来与走下去的人们，后者如老庄与蒂欧根尼（犬儒学派）等。最为纠结的恰是那群总在盘算该上坡还是下坡的人群，他们在犹豫中，时间已到，游戏结束。
（2）给工程硕士上公共课，总是要谈点哲学的。无他，只是普及一下而已，兼带为哲学正名。坦率地说，我们的课程设置有些问题，目的大家都明白，可是安排的策略与水平太低，结果导致事与愿违，这已经是中国教育中很普遍的事情，哲学与政治的不分恰是原因之一。课上问同学们大学时学的马哲还记住什么了？结果早已在意料之中，谈不上是什么心情，也许原本就没有心情。其实马克思是我很尊敬的一位思想家，可惜我们的教育把老马教死了，如果老马地下有知，也会很无奈的。年轻的马克思一出山就面临着一个德国古典哲学遗留下来的老问题：主体性困境问题。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即《巴黎手稿》），马克思充满了迷茫，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使人通达自由的一种手段，也是使自己获得解放的工具，然而，他遭遇的现实却是：工人越是努力劳动，离自由越远，劳动不是解放的工具，而是束缚人的枷锁。这种状况，年轻的马克思还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只能笼统地说“异化”。年轻的马克思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激情，今天我能够理解一个26岁的思想家所面临的困惑。（我们今天的状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马克思所有后来的工作大多与此有关，可以说这种最初的刺激远没有在马克思的视野中隐去。法国的阿尔图塞说在老马那里存在一个认识论的断裂，我个人认为这个结论有些武断，不过很有新意。由于不是学马哲专业的，可能理解有错误的地方，不过我对老马的佩服倒是因为他的勇气：一个人面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挑战而毫不退却，这种勇气是很多人无法做到的。23年后马克思终于对青年时期的困惑给出了一个答案：剩余价值。这是他的原创性的理论洞见，也是他后来认识发生偏转的根源。依在下管见，马克思误解了一种关系，即价值是自由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由此，他给社会进步开出的药方也是有问题的。从老马的传记中，我能感觉到他晚年时内心的无助与矛盾，他晚年越发激进可能与自己内心的失败感有关（老马见证了很多工人起义的失败），但这不影响他作为一个伟大思想家的地位。
（3）一种思想或者语词可能早已经存在，千百年来它们在耐心地等待那个有缘人的到来：把它们说出来，或者写出来！于是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些寻找语词的人。
（4）原谅那些无心的骄傲，他们只是想让这死寂的生活有些色彩，也许我们做得不够好！
（5）被不喜欢的乌托邦拖累死，是在不可能性中谈论自由的一种翻版。我们有时候之所以恐惧自由，是因为我们看到自由背后隐藏的责任。
（6）电影明星孙红雷在做一种酒的广告中说：“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很喜欢这句广告词，问题是，什么是故事？没有故事又将怎样呢？有多少人生是没有故事的？很多年前在北方常常看到这个景象：一些老年人在房檐下坐在午后的阳光中，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太阳落下，他们才起身回屋。昨天下午，买香烟后我一个人来到午后的操场边上，坐在旗杆的平台上，也眯起眼睛看学生们在操场上踢球，也有暖暖的阳光射在身上，感觉到时间平稳地从生命中流过，它从来没有偏离过航线，这样的日子如果一直持续下去，那么，一生就是向死而生的被动存在，这就是无故事的命运。为了改变那些不可动摇的时间航线，我们需要一次次切断时间的正常流动，让人生变得复杂一些，通过对常规违背的多少来衡量生命的充盈，结果导致生命在偏离轨道的过程中获得一种意义，也许这就是有故事的深层原因吧。故事与违规是有联系的。没有违规是否就是没有故事呢？如果能够永远保持不变，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变化的话，那么这也是一种故事，只不过这是需要更大境界来诠释的故事而已。管理者知道这个秘密，为了避免绝望的蔓延，他们需要为生活制造一些人为的困难，也就是人造故事的深意所在。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其实是很有哲学眼光的。
（7）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曾说：“使我们要负责任的，不是计划去做的事情，也不是实际上做的事情，而是对做过的事情的反思。”这句话很有意思，责任永远位于行动或者时间的过去时中发生。在之前，责任是不存在的，也许我们总要为那些不存在的东西先行负责，由于在之前的缺席，我们总是不能真正负起责任来，人生的困境皆与此有关。
（20081015）
20.这个秋天，我们到哪里去拾穗
（1）南方的秋天总是像憔悴的夏天的延续，远没有北方那般的秋高气爽、满树金黄，这里的树叶依旧翠绿，绿得让人有些绝望，即便落到地上也是绿色的叶子，给人很疲惫的感觉。天气依然炎热，书桌上的那台破电脑已经明显衰老了，嗡嗡地响着，如同老人的呼吸一般，让人很不放心，如果按人的年龄计算，电脑的五年相当于人的七十岁吧，期间也曾请朋友为它治过病，这些年了相互之间也有了感情，真有些舍不得丢掉它，就这样大家都对付着、将就着，只要还能打字就可以考核合格。我曾经计划用它余下的生命写完那本已经构思了五年的书稿，可是，一直忙于生计（有人喜欢说事业）无暇顾及，书稿的事情就这样时常被想起然后又时常被忘却，在空无一人的夜里，偶尔冷笑两声：这辈子跟你飙上了，咱也来个不抛弃、不放弃，就如同我的存在一样。最近我真的担心它的身体不如我结实，突然死掉，然后我多年的文字和想法也一同消失，下落不明终成了一种无法回避的宿命。很多次想象那个场景的出现，很有些悲壮的感觉。人生如戏，即便如此也要争取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