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先天论的复活:一个咸鱼翻身的故事———简评斯蒂文·平克教授的《语言本能》
自1956年6月在美国举办达特茅斯会议以来,在人工智能与人类认知等领域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其最初的宏伟构想———让机器像人脑一样思维与工作仍未实现。半个多世纪过后,反思其成败得失仍是一个有趣的话题。略去这期间取得的进步不谈,仅就一种传统观点的复活而言,我们不得不又一次徘徊在古老哲学命题———先天论的阴影中。如果人类在认知上存在某些先天的能力,那么,由此可以推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即:机器与人脑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这条鸿沟至少在短期内是无法跨越的,从而使得当初的梦想无法实现。
关于人类认知的先天论说法,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时代。在《美诺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提出,知识是先天的,所有的学习都不过是回忆而已,通过回忆唤醒那些先天就已存在的知识。当然在今天看来,柏拉图的观点错了。当代复兴先天论的主要功臣是美国MIT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1928~),他为了反对当时在语言学领域里占主流地位的行为主义研究纲领,于1957年发表了著名的《句法结构》一书,通过提出语言的深层结构与表层结构的区分以及相互转换机制,有力地复活了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的“先天论”。如果人天生地具有深层语言结构,那么,这种先天结构恰恰是人类语言与认知的起点,沿着这条思路,美国哲学家杰瑞·福多(1935~)从功能的角度于1975年提出了思想语言的假设(LOTH),并把这种假设的本体论基础定位于具有封装特性且功能各异的心理模块上。但是,对于思想语言与心理模块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们以什么形式存在等问题,到目前为止,学者们仍存在很大的争议。为了避免这条道路面临的种种困难,美国新生代的心理学家与认知科学家平克从功能角度出发,于1994年发表了《语言本能》一书,从而使人类认知的先天论观点得到了更多的支持。
斯蒂文·平克(StevenPinker,1954~)是美国哈佛大学著名心理学教授、认知科学家以及语言学家,曾先后在麻省理工、哈佛大学等高校任职。其专业研究领域主要是认知科学和心理语言学,偏重于心智计算理论的研究。对于认识论中的“先天论”,平克在其《语言本能》一书中,提供了一种反观的视角,试图从语言发生的角度,结合语言学专业知识,对语言本能问题进行扩展性分析,以此间接证明先天论存在的合理性。
在平克看来,语言的产生与发展有其特定的历史根源,但不论环境与文化差异有多大,语言可以理解成为人之天生本能,而非完全取决于后天句法的固定模式套用。从认知科学的角度来看,人类最初的经验来源于对空间的感知,人体自身成为一种带有空间感的实体存在,通过表征符号传递信息,将内在的心理感情变化通过语言加以表达。从经验层面来说,为了更好地解释语言本能这一问题,平克强调对固有的框架性语言结构进行分析,试图依据现存实验证据进行弹性解释。当然,这种解释现象的陈述在凭观察资料就能解释的同时,更加着重于语言内部的核心性实质之所在。
语言本能的存在与表现不受具体语言形式的约束。语言能力具有创造性,儿童在具备一定语言能力的前提下,可以快速地摆脱固定语言模式的禁锢,听懂之前所没有听到过的句子。而且,在语言能力的发展上,可以在短期内表现出一种快速爆发的态势。
平克在提出语言本能理论之后,探讨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成年人为何学习语言总是事倍功半,而儿童却可以轻松学会一种语言。其原因是,在语言学习过程中存在一个关键期。语言的发展与大脑发育密切相关,大脑有处理语言的需求,语言能力在某个时期得到快速提升,一旦这个时期过去之后,大脑的这部分功能会迅速衰退,并开始向其他功能转换,此时再学习语言就没有儿童时期那么容易了。这是大脑进化的结果,大脑耗费的能量占到人体所需总能量的很大部分,大脑必须是高效率的,在特定时期完成一个特定的工作后,这部分功能呈现出类似于关闭的状态,省下能量与脑区用来开发身体其他部分的功能。据平克研究,六岁之前是儿童学习语言的关键阶段,随着年龄的增长,青春期之后,随着大脑神经元数量的锐减和新陈代谢的趋于平缓,语言习得能力作为本能出现退化现象。所以,儿童在学习语言的关键期,应当积极刺激大脑的活动,避免对思考方式的单方面束缚,提供发散思维的语言习得方式,从而促成儿童在接受新语言方面具有高效性、多样性和新颖性的特点。
平克从多个角度对语言现象的内在机制进行了分析,有力地挑战了僵化的传统语言模式的局限,他提出的“语言本能说”是当代认识论研究中先天论的典型代表。当然平克的“语言本能说”也遭到其他一些学者的批评,比如英国哲学家杰弗瑞·萨姆森(GeoffreySampson,1944~)就对平克的观点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作为一名正处于事业顶峰期的心理学家与语言学家,平克教授自出版《语言本能》一书之后,又发表了多部作品,逐渐完善了其在语言本能中提出的一些观点,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称道的,对一种假设的持之以恒的探讨,恰恰体现了一名优秀学者对于学术的尊重与个性诚实的美德之所在。
2.快乐与悲伤的秘密———读达马西奥的《寻找斯宾诺莎》
快乐与悲伤是一种情绪还是一种感受?情绪与感受有什么区别?它们的内在机制与作用是什么?所有这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现象,其背后都隐藏着极为复杂的并让人颇感困惑的神经生物学基础,在那些力图揭开这些现象背后的神秘面纱的众多研究者之中,影响最大的当属国际神经科学界的领军人物: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神经病学家以及神经生理学家安东尼奥· R·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1944~)。达马西奥教授出生在葡萄牙的里斯本,在葡萄牙完成大学教育,后来去美国,目前在美国南加州大学(UniversityofSouthernCalifornia)任职。这本《寻找斯宾诺莎———快乐、悲伤和感受着的脑》是达马西奥关于情绪与感受的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是1994年出版的《笛卡尔的错误》和1999年出版的《感受发生的一切》),这三本书的每一本一出版就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如潮好评。
达马西奥教授的这部著作的名字往往让人误以为是关于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思想的哲学著作,其实,这种人造误解恰恰是达马西奥教授的高明所在,可以说是有意为之,其深意不外乎两点:其一,当今的神经生理学、认知心理学等学科的工作涉及很多与大脑和意识有关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哲学领域的经典堡垒,部分主题哲学家们经营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时间,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这些问题仍然没有完全解决,这种误导恰恰可以吸引众多哲学研究者的注意,这种尝试对于科学成果的普及来说是很有效的;其二,之所以把书名定为《寻找斯宾诺莎》,是因为斯宾诺莎的工作涉及人类心灵中的驱力、动机、情绪和感受等概念,据达马西奥考证,斯宾诺莎应该是最早系统阐述这些问题的哲学家,以此命名也是对这位哲学先驱的最好纪念。当初我买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理由,这是哲学的荣誉。不过话又说回来,能够这么写科学著作的也只有西方学者,试想同样的主题交给中国学者来写估计就是一本枯燥的学术著作,中国科学家鲜有哲学思想,这已成为一种景观,暴露了中国人文教育的落后与孱弱现状。
在这本著作中,达马西奥提出的命题就是:情绪先于感受。情绪本身是有机体保持体内平衡以及面对危险时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按照达马西奥的观点,情绪可以分为三层:背景情绪、基本情绪和社会情绪。背景情绪一般人感觉不到,基本上等同于体内平衡状态;我们经常遭遇到的快乐、悲伤、恐惧、愤怒等,则属于基本情绪范畴,与个体有关;而社会情绪则包括同情、尴尬、羞愧、自豪、羡慕、嫉妒、恨等,它与个体的社会交往有关。感受是一种知觉过程,它是对情绪的神经映射的表征。至此,我们可以说,情绪是可见的,而感受是不可见的。所谓:情绪活跃在身体的舞台上,而感受则活跃于心灵的舞台中。达马西奥通过自己的多年试验研究,推测出与情绪和感受有关的脑区位置,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了脑损伤病人的一些现象,说明无法表达情绪和感受会发生什么样的问题,由此推进,探讨了伦理的神经生理学基础问题。这些观点都是很有启发性的,一路读下去常令人耳目一新。
这么艰深的科学问题,在达马西奥的笔下如小溪一般汩汩流淌,让读者充分领略到思想的美妙,加之达马西奥饱含人文主义情怀的娓娓道来,更让我们对人性有了更多的尊重与理解。我这几年的工作也与达马西奥的工作有关,故而也收集了一些他的作品,喜爱之情发自内心。记得曾有网友在我博客里留言,预测达马西奥会获得诺贝尔奖,暂且不论能否实现,至少可以说明:达马西奥的工作正在获得越来越多的人的接受与喜欢。最后,用本书中的一句话结束这篇文字:邪恶是一种疾病;对疾病的担心本身是疾病的附加物,它只能增加原本病痛的痛苦。
3.意识的黑箱到底黑在哪里
———读克里斯托夫·科赫的《意识探秘》
有关意识的言说一直都是一个既古老又年轻的话题,它一直以黑箱的形式呈现于世人面前。之所以说它古老,是因为自柏拉图以降,关于灵魂、意识、自我等就一直在困扰着历史上的先贤大哲们,17世纪的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更是把这种困扰发挥到极致,提出了影响深远的心身二元论问题。时至今日,这个问题仍是哲学家们热衷讨论的经典话题,其历史堪称悠久。然而,自近代科学兴起以来,意识问题又一直长期被拒于科学城堡之外,无人敢碰,因为它无法证实,很容易被划入玄学之列。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20世纪的最后四分之一世纪,随着神经生理学、认知心理学以及人工智能等学科的快速发展,以及各种先进仪器、设备的出现,科学家们才开始把目光投向这个晦暗的领域。因为这些学科不约而同地发现,当把研究的触角推进到人类认知的深层机制的时候,意识显然已经成为诸多相关学科要取得进一步研究进展所无法绕开的咽喉要道。由此,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来自众多学科的专家们开始向意识领域进军,一时间场面蔚为壮观。这是一种革命性的研究纲领转型,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意识的科学研究又是非常晚近的事情。
目前关于意识的研究有两条进路,即澳大利亚哲学家查尔默斯所谓的“难问题”与“简单问题”。所谓“难问题”即关于经验的主观特性问题如何去解释,比如我们常见的关于痛、颜色等的感受就涉及意识者的主观体验问题,这就是哲学上一直在纠结的感受性(qualia)问题;而所谓的简单问题就是探明意识发生的神经生物学基础,然后通过还原论来解释意识。按照克里斯托夫·科赫自嘲的说法,这本著作就是关于意识的简单问题的研究,如果简单问题得以解决,那么难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在介绍科赫的这本书之前,需要对作者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克里斯托夫·科赫(ChristofKoch,1956~)是一个德国裔的美国神经科学家,1982年在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获得博士学位,目前在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任讲座教授。科赫曾经出版三本著作,我们正在评论的《意识探秘》是其2004年出版的第二本著作。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他和诺贝尔奖获得者、英国生物物理学家F·克里克(Francis Crick,1916~2004)保持了长期的合作关系。克里克就是大名鼎鼎的DNA的发现者之一(另一个是年轻一些的沃森)。克里克晚年来到美国后研究领域转向神经生理学,曾于1994年出版了一本关于意识的著作,即《惊人的假说》,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克里克曾题有“献给克里斯托夫·科赫”。同样,科赫在《意识探秘》一书的扉页也题有“献给:朋友、导师与科学家佛朗西斯·克里克”,这也是学术界美好合作的一段佳话。之所以浪费笔墨提及这一点,不仅仅是猎奇,而是因为克里克的很多观点强烈地影响了科赫的研究思路,他们的研究路径几乎一样,两本前后相继的著作,都是沿着同一条研究路线前进的,在这里我们能看到科学研究的传承与缓慢进步。克里克关于意识的所谓惊人假说是指:我们的精神(大脑的行为)可以通过神经细胞(和其他细胞)及其相关分子的行为加以解释。这是一种典型的还原主义思路。同样,科赫也认为,对于产生意识的神经基础的研究可以最终解决人类意识的黑箱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