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情探泰陵
17075000000098

第98章 永寿伤情(上)

雍正走进永和宫的寝殿里,里面的情景太出乎他意料。原本是因为听养心殿的宫女禀报说太后传玉沁去说话。第一个想到的是怕太后问的是圣祖仁皇帝驾崩当夜的事。若是如此,玉沁便不能说错一个字,否则错一个字都是麻烦,甚至难以弥补。所以顾不得刚下了朝身心俱疲,立刻就赶来了。

可是绝没想到不只是太后和玉沁,连皇后、雪诺和李氏都在这里。一眼便先看到了雪诺跪在太后面前,正在回头瞧着玉沁。再看玉沁,一身的狼狈,吓得极是可怜的样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跪在地上。又看雪诺,怔怔的,好像根本没看到自己进来,她眼里有泪,正慢慢地从眼内渗出滑过面颊,而她自己好像还是不知道的样子。可是那受了伤又极力掩饰在心底的神情却让他痛到心里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雍正微蹙了眉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走进来。皇后和李氏起身下来行请安礼。太后是掩不住的怒目而视,知道等着他的必是难题。心里最最关心的就是雪诺,她还是没反映过来,慢慢地转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过了片刻她又半转过身子,面颊上的泪痕没有了。她看到他了!所以不愿让他看到她流泪,这又让雍正心里猛然一刺,直觉得一口气冲上来哽在了喉咙口,又痛又痒,让他情不自禁,简直要承受不住了。雍正已走到了雪诺面前,雪诺用不着再起身重新跪下来,只是跪着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好像有些吃力似的,并不抬头看他,伏身叩首,“臣妾给皇上请安。”声音相较于平时有些柔软,甚至是空洞,而且始终不肯看他一眼,又让他觉得她那表面的柔软中实际上是无比的倔强。

雍正猛然悟过来的时候太后、皇后和李氏甚至刚刚脱出困境的玉沁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谁都看得出来他轻微的失态。雍正迅速定了神,从容向着太后行礼,“子臣给母后请安。”语气已经变成了不软不硬的调子。显然对于太后搞成的这个场面有所不满。

“皇上快请起来吧,我受不起皇上的大礼。”太后自然听得明白,立刻反唇相讥。连“皇上”这样的尊称都有意用上了,母子之间如此的针锋相对可见矛盾之深。

雍正当然也听出了太后的不悦,但是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圣朝以孝治天下,他作为一个天子更要做出表率,以免上行下效,有伤自己的圣德。慢慢站起身来,向皇后、雪诺、李氏抬了抬手,示意她们都站起来。皇后、李氏也都一一站起身来,不敢再坐,侍立于雍正身后。只有雪诺好像根本没看到眼前的一切,还跪在地上。雍正、皇后还有李氏都瞧着她。

“年妃,起来吧。”太后又怜又爱地向雪诺道。眼前这情景,着实让她心疼雪诺。也实在是因为雪诺是个可人疼的人。雪诺在极安静中猛然听到太后的话才发现只有自己还不合时宜地跪在地上,赶忙应着慢慢起身。跪得久了不只是双膝麻木,连腹下都有坠痛感。面色越来越苍白,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时时找机会在窥向她。

“皇帝,”太后不再绕圈子,刻意板起面孔拿出了额聂的身份,开门见山地道,“刚才这瓜尔佳氏说她已经怀了身孕,就是皇帝的龙种,可有此事么?”太后一边说一边眼睛牢牢地盯在自己儿子身上。

雍正倒是心里颇为意外,没想到太后问的是这样一件事。而且还是玉沁自己亲口告诉太后的。这件事虽不至于以后要一直瞒着太后和皇后,但是玉沁毕竟是服侍过先帝的人,总要想个主意遮掩过去才好。现在玉沁倒自己说出来,就完全把他置于被动的境地,雍正心里颇为不快。不过已经没办法再辗转腾挪,越描越黑,雍正索性痛快承认。

“母后,瓜尔佳氏所言非虚,她确实有了子臣的骨肉。”明白地承认,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任何理由。

刚才雍正进来时已经把老嬷嬷、宫女们都摒退了,此刻殿内除了他之外就是太后、皇后、雪诺、李氏、玉沁五个女人。而这五个人里除了玉沁外都是曾经诞育过子女的,哪一个都心知肚明,玉沁受孕的日子必是在圣祖仁皇帝驾崩之前。太后第一个把目光恨恨地射到了玉沁身上。不管怎么说雍正毕竟是她亲子,而玉沁却是她看着不顺眼的女人,所以自然地就把所有罪责都推在了玉沁身上。

而皇后和李氏对于玉沁这样一个事父又事子的女子自然也是恨之入骨。何况她现在不是妃子已宠冠后宫,连雪诺都敌不过她,将来必是心腹大患。唯有雪诺,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是幻觉。最真实的感觉就是腹下越来越明显的坠痛感,不经意地伸手去抚了抚。

“皇帝,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能做出这么没规矩的事来?”太后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雍正是个胸有城府又性子极坚毅的人,不是可以随便教训的三岁小儿。此刻他的一后二妃就在面前,太后当着她们的面这样训斥他,就等于把他的面子完全给扫了。

果然,雍正被激得面色铁青,冲口道,“母后宫里的事就都是有规矩的么?”说着不由自主瞟了雪诺一眼,但是他很快刹住了这个话题。十四阿哥和雪诺在太后寝宫外相拥而吻的情景立刻又浮上心头,让他几乎要抑止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冲动。

雪诺被他这一瞧,心里更气。这事她从未做过任何解释,也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而且就算是要解释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些人面前解释。只能是渐渐冷下脸来,不肯再看他。

太后也同样中了招。她确实有意拉拢过十四阿哥和雪诺,暗地里希望年羹尧为十四阿哥所用。没想到雍正如此心思精深,竟也有所察觉。只有皇后和李氏听得莫明其妙。

“这瓜尔佳氏只是皇考在日在乾清宫服侍的一个普通宫女。况且她也是上三旗闺秀选进来的,原本就要指婚,只是耽搁了而已。子臣不比皇考广有诸子,能在她身上得一个龙种也是机缘巧合,自当格外珍惜。就请母后成全了子臣。”雍正慢慢又将怒气压了下去,以一种较为平和的口吻似乎在向太后求情。

这个时候不是追查这件事的时候,想着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的,日后自然会查出来予以重处。他的目光同时向皇后和李氏身上一扫,那冰冷的眼神让皇后和李氏无端都身上打了个寒颤,赶紧低下头去。

太后只得草草收兵,“罢了,罢了,你如今已是皇帝,我何能管你。自打你父皇去了,我日日伤心,只怕也要追随先帝而去。如今只盼着你十四弟允祯回来再见上一面。”太后想当然地把十四阿哥的名字变成了“允祯”,唠唠叨叨地说着气话。

雍正听了那“允祯”二字格外刺心,蹙了眉冷冷道,“母后错了。十四弟的名字已经改了叫允禵”

“允禵”?太后失神地惊呼道,眼神也一下子空洞起来,好像在面对着一个极大的疑惑。

殿内又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太后挥了挥手,“你们都去罢,我老了,经不得这么闹了。”太后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皇后、雪诺、李氏面上都有不忍之色。

雍正目光闪闪,好像又想说什么。这毕竟是他的生母,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有时候其实也很羡慕十四阿哥,但是他始终得不到他拥有的。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带着一后二妃向太后叩辞。

走到玉沁身边,停下脚步。知她怀有身孕还跪了这么久必是十分得辛苦。略一俯身伸手来扶,玉沁勉强站起来,却难以行走。雍正突然出人意料地将玉沁横抱起来,大步向殿外走去。把身后的皇后、李氏惊得目瞪口呆。雪诺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

雍正元年终于到了。

永寿宫的两株海棠每株都有合抱粗,花期在春天。冬天里那巨大的树冠完全都是干枝,颇让人扫兴。只是等到了下雪的日子就又令当别论了。都说是瑞雪兆丰年,一交雍正元年就遇上了这个好兆头。海棠树冠上落满了积雪,虽然没有如碧玉般的枝叶来衬托,但是更显得琼枝如腻脂,玉树俱风姿。

雍正踏雪而来,进了永寿宫的院落内。与别的宫院不同,永寿宫的积雪没有一点点扫过的痕迹,好像突然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片端庄浓烈的朱红和明黄又被冰清玉洁的银白所装饰,好像整个永寿宫是化外仙境、神仙府第一般。听着脚下积雪“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雍正心里的童趣被激发起来,心情也格外好了。于是摒退了身后大批的太监去宫门外候着,自己一个人专捡着没人走过的、积雪最厚的地方走。

雪诺住的正殿面阔五间,建在一个盈尺高的月台之上。此刻天色已暗,殿内灯火通明。绵绵密密的大雪不肯止息,柔黄的灯光显得格外诱人。有一种放松和期待的感觉,心里觉得到了一个安全又安静的地方。雍正内心里对这灯光的感受极为熨帖,把一整日束服在繁难政务之中的浮躁心情都沉寂了下来。

拾阶而上,踏上月台。菱花格子的窗外正在飘落的雪花被强烈的亮光照得晶莹剔透。一眼看到映在窗纸上的窈窕倩影,那么纤细而修长。只是那影子仿若静止,似乎在思索什么。雍正不肯再停留在窗外,向殿门处走去。

恰巧殿门打开,一个宫女正要出来。看到圣天子竟然一个人静悄悄站在外面,身上已落满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便要惊呼出声。雍正摆摆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便轻手轻脚踏入殿内。那宫女不明所以地跟进来,关上殿门。又在皇帝的示意下服侍着把端罩卸掉,连同头上的那顶紫貂常服冠一并摘掉。

殿内很安静,也并没有多的人。雪诺是一向很爱安静的,并不要宫女们常在跟前伺候着。如今要按宫里的规矩,她生育的排行皇八子的福惠也不能在永寿宫养育,想必她也是寂寞的吧?

雍正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向西次间走去。桃红撒花的帘子把那里面隔绝成了另一个世界。雍正挑帘而入,当帘子放下来的时候将里外完全隔绝开来。里面的灯好亮,灯光又暖又柔让人惬意。只有雪诺一个人,正立于临窗的书桌边。这是她的书房,怪不得从外面看人好似静止,原来是在写字。

左手!雍正从未留意过她用左手写字。悄悄绕了个半圈走到雪诺身后,堂而皇之地仔细看她如何下笔。看来已是颇有腕力,行笔沉稳老辣得不输右手。记得从前她曾刻意模仿自己的书风,现在看来却是完全不同。虽也仿米芾和董其昌,但取其痛快淋漓和平淡禅意,与他心有所衷的华美流畅、沉稳大气已成殊途。再看雪诺笔下的诗,更让他出乎意料。

“垂穗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这是首咏蝉的古诗,诗里颇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之意。在他看来她书此诗并非是祥和之气,怎么觉得她似乎越来越冰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