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十四阿哥的话并未解了雪诺的疑问,倒更让她心惊了。她的二哥年羹尧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明白。可是如今他与四阿哥既是姻亲又是主奴,怎么做事还如此孟浪呢?正想着忽然刚才下腹处那酸痛又厉害起来。先回十四阿哥道,“大将军王言重了,若是如此说倒让我无地自容,该先谢了大将军王千里传书才是。”
十四阿哥欠身起来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封信递上来。雪诺忙也起身接了,这信里写的什么她很好奇,但是没有在这儿公然开拆之理。
不过德妃却不肯就此罢休,笑道,“还不快瞧瞧?好让我放心。”
雪诺被这一催不得不一边应着一边拆了信。里面只是薄薄一张打了朱丝栏的宣纸,倒果然是二哥那神采飞扬、气韵十足的一笔行草。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信里到底也没有说什么事情,只是说了与十四阿哥如何相处得来,信里着实夸赞了十四阿哥的为人。只是雪诺觉得云里雾里蹊跷得很,有些不明所以。
偏是德妃又追问道,“信里说了什么没有?倒教人惦念着。”
德妃这话不答不好,答又不知怎么回答。雪诺忽然想起来自己来的时候从府里带了上好天麻给德妃治她的头晕毛病。可是因为一进来看到十四阿哥赫然在座便唬忘了。这时正好借这个话题来岔开刚才的事。因此站起身来笑道,“有件事原想着,倒忘了,母妃勿怪……”话说到此,忽然腹下酸痛又增一倍,实在忍不得身子一软便歪了下来倒在地上。
德妃看雪诺面色雪白早就失了颜色,不防她这忽然一倒,便吓了一跳,也慌得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便来亲自扶雪诺。连胤祯也吓一跳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也站起身来,叫道,“嫂子……”雪诺疼得更甚,无法只借德妃之力便站起身来。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倒因失仪而心里颇为不安。
还是胤祯镇定,俯下身子他已挨雪诺极近,极恭敬地先告罪,“嫂子,请恕十四弟无礼。”说着已经一臂托背一臂抄膝弯倾力将雪诺横抱起来。胤祯抱着雪诺慢慢起身站直了,立于原地未动先稳了稳。但是他好像又极为吃力的样子,而雪诺却并没有那么重的身子,一向尚武的胤祯不该如此费力才是。
德妃这才回过神来道,“快送到里边榻上去。”胤祯对这里极熟,抱着已痛得无力承受的雪诺进了内寝将她轻轻放于榻上。然后提醒德妃道,“额聂,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要尽早传太医来。”
德妃完全没想到雪诺会在这里突生疾病,此刻早就慌了神,经十四阿哥这一提醒便猛然从刚刚坐下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要唤人。她原本就有头晕的老毛病,再加上又吃这一吓,起身时便觉得眼前一黑,片刻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忙扶了身边的桌子。这下唬得胤祯忙上来扶住她叫,“额聂,怎么了?”连雪诺也吓得好像猛然止了痛似的。尽管气息不匀还是挣着问道,“母妃,可是又犯了那头晕的毛病么?打紧么?”说着便要从榻上下来。
胤祯扶稳了德妃回头向雪诺道,“嫂子勿急,我这就叫人传太医。额聂不打紧,躺躺就好了。”说着便高声叫人进来。
一霎时殿内又乱起来,谁能想到一会儿功夫德妃娘娘和雍亲王府的侧福晋老、少两位主子都病了。德妃一边让自己的贴身宫女扶着回自己的寝殿内休息,一边又吩咐说自己是老毛病了,不打紧。让胤祯守在这里等太医来了看着给雪诺诊脉,好问清原委。胤祯终究不肯,还是亲自送德妃回去。
但是不大会儿功夫胤祯到底还是被德妃遣了回来,说是不放心奴才们,怕大意了。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雪诺一个人在里面躺着心里颇为不安,门外守着的都是永和宫里的宫女。雪诺只想着那太医快些来,好诊过了脉便向德妃告假出宫回府去。
等了许久还不见太医来,倒是十四阿哥挑了帘子轻轻进来。这时雪诺已疼得稍好些,便要起身。
“嫂子且别乱动。”十四阿哥目光如电,一眼看到她的轻微动作立刻就制止了。慢慢走上来,距离床榻三步之遥便不肯再近前,还是极规矩知礼的样子。“若是因为十四弟留在这儿让嫂子心里不自在,我便退到外面去等。只请嫂子以自己身子为重才是。”说着便是要退出去的样子。
这倒让雪诺心里不安了,不管怎么说十四阿哥是奉了德妃之命,而且究竟也还是出于一番好意。没多想,忙唤道,“十四爷请留步……”说着那股隐痛又泛了上来,但还是强忍着又道,“我并无此意,有劳十四爷了。”
胤祯已是回身,听到她声儿打颤强自忍痛才又转回身来。雪诺已经汗落如雨似的,可见疼的程度。胤祯站在远处瞅着,不由自主走上一步,但立刻又意识到什么,强刹住了脚步,牢牢钉在当地,面色渐渐也苍白起来。好半天忽然问道,“我给嫂子诵辞赋听可好?”他的意思是想让雪诺分心,不要专注于痛处。说着不等雪诺答应已经脱口诵道: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开篇已知是曹子健名作《洛神赋》。他的声音略粗,不知怎么又忽然微微地有些嘶哑,但是却又那么清朗,如同娓娓道来便吸引了雪诺的注意。这时胤祯已经转过身去,背向床立,雪诺只看到他一个香色的背影,并看不清楚他面上表情,只觉得他又不像是在背诵辞赋,只像是在同她讲自己遇到过的什么事情似的。
“……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胤祯显然也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管心弛神往地用口中所诵文句来表达此刻的一种心境。他也一样看不到身后床上的雪诺,但是他的面前又好像出现了另外的情境。在他有些迷茫而出神的目光里,他看到的永和宫初次相见的雪诺,就如同曹子健初遇宓妃。此时的他已然是神魂出壳。
曹子健自己说此赋是仿宋玉《神女赋》中襄王遇神女的情景。当他在归途中精疲力皆,人困马乏之时停下休息,悠然在林中漫步,蓦然便看到了一幅奇景,一貌若仙姿的女子正在山崖之间……
曹子健纵然是才思敏捷,但是更让雪诺惊讶的是胤祯对此赋的熟悉程度。如此辞藻繁复而华丽的辞赋他张口便如同信手拈来。在描述子健遇宓妃的这情景中好像身临其境的是他而不是子健。此时的胤祯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之中,而且沉迷之深让人动容。雪诺不禁有些奇怪地瞧着他的背影,那个影子忽然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像谜题一样难解。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胤祯的声音有些发颤。忽然他一顿,这一来寝殿内外竟是寂静无声,他的身子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过身来,但最终又没有,口里又接着诵道,“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他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重重叠叠的影子,还有一幕又一幕心事都从心底涌上。
几个候在寝殿外面的丫头似乎也注意到了里面的情境,竟忘了规矩,全被十四爷的声音吸引过来,个个凝眉注目地围在半开着的寝殿门口向里面张望,却是鸦雀无声。
难怪有人传言说这篇原名《感鄄赋》的《洛神赋》是子健为其兄文帝曹丕之妃甄氏所作,以表达其爱慕之意。子健不愧风流公子,写情高手。赋中意境摧人魂魄。而此时的胤祯好像顷刻之间已化身为曹子健在替他喁喁倾诉心曲,又或是子健本就是在替胤祯诉心曲。因见宓妃而振荡的心情,对宓妃深深的爱慕,苦于无途径而无法表达的痛苦,甚至是脉脉有情的目光……在此刻的他身上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虽然雪诺瞧不见胤祯面上表情,但是门口的丫头们早都痴了,人人都多了一腔心事。
《洛神赋》也是雪诺熟记于心的一篇辞赋,但是十四阿哥此时的倾心背诵竟让她觉得自愧不如。没想到一向以骑射见长的十四阿哥竟然文采也如此斐然,真是让她刮目相看。自己好像也真的被他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渐渐忘掉了腹痛。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胤祯又是一顿,像是有些口中麻木地又重复道,“申礼防以自持……”
那个一时胸中激情难抑的胤祯也随着辞赋的回转直下从初遇的惊喜,思量之后的浓浓爱慕转入了浓重的心事中。“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而莫当……”是啊,人神有别,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而他又是个极谨慎有理的人,只能是收束了自己的满心欢喜,并将心情镇定下来。并且告诫自己要严守男女之间的礼仪约束。不管是子健还是胤祯,都是如此。此刻子健便是胤祯,胤祯便是子健。
在寝殿门口痴痴静听的一个小宫女忽然猛醒一般,瞧了瞧胤祯身后床上也正仔细听着的雪诺,她似乎也完全沉醉其中。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洛神已去,情景犹然。万水千山,上下追踪,只为再一睹芳颜,让昔日重现。只是终究不能再回复当日了。留下的唯有绵绵不绝的想念和历久弥深的相思,以及再也难以安定的心神。
悔意在胤祯的吟咏中体现无疑。还有他渐渐阴郁下来的眼神。
“……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揽缰举鞭却久久盘桓不忍离去……十四阿哥声音渐渐低沉,直至完全消失。空留下有情人曹子健独立风中睹景思人的情景。连雪诺也跟着沉默下来。
忽然“咣”的一声帘子被挑起来。不知是哪个毛躁的宫女闯进来,“十四爷,太医来了。”果然后面跟着个极福态的面白有须的一位太医院的官员。
十四阿哥一怔,忽然如梦初醒的样子,木然命道,“进来。”
那太医早已向他行了礼又随着小宫女走到雪诺榻前。极麻利地给雪诺行了礼便跪下诊脉。
十四阿哥慢慢踱了过来,仔细地瞧着那太医的动作。良久轻轻问了一句,“打紧么?是什么病症?”
那太医面带微笑回身来向十四阿哥笑道,“十四爷莫急,侧福晋没有病,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