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情探泰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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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渐行渐远

皇帝毕竟是年纪大了。虽然说表面上看起来仍然是不知疲累精神极好,但是毕竟年纪不饶人。射猎数日再加上之后的燕赉,连日里都忙碌至极,康熙帝一直都精神矍铄不肯输人。蒙古王公朝见之后都遵旨回了各自领地,皇帝也即将要回热河行宫时却又御体违和。康熙帝自己也深通养生之理,并没有召太医来诊脉,决定静静休养几日,然后便要从木兰围场回行宫去。

草原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蓝天又明净又深远,碧野的芳草气息也让人心醉。玉沁走出康熙帝的帐殿,晨风拂面清透而微冷,顿时让人精神一爽。极目望去,极远的地方是蓝色和绿色相接的一条线。好像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任意在蓝天里飞翔,在绿野里奔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让人不受约束的地方,这让玉沁格外留恋。

“小主,皇上找您哪。”玉沁刚想摘一些草丛里散落如星的杂生野花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回头一瞧是太监王泰。玉沁现在也在康熙帝身边当值,虽不用作宫女以充杂役,但是要时时能让皇帝在想看得到她的时候能看到她。无奈放弃了刚才心里才露头的一点乐趣,返身回到帐殿中。

进了皇帝临时的小书房,一下子竟不能适应。也许是因为毡帐不透气,觉得有些闷,远不如刚才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舒服。外面的天气已经透亮了,但是这书房内还掌着灯。虽然灯也很亮,但是燃了一夜,带着一种走向最终衰落的伤感气息,不同于外面旭日初生给人带来的勃勃生机感。皇帝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里,连眼镜都没有戴,正近距离地伏案读书。玉沁不知道皇帝看的是什么书,她觉得好像也并不是很厚,可是康熙帝读得却极为专注。他的发辫略有些松散,一条辫子上的发丝也已经稍有些苍苍的,不再是乌黑油亮,辫梢上系着的明黄丝绳却依旧耀眼。皇帝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酱色潞绸袍子,是燕居的便服,很随意。不过既使是这样寻常的装扮,还是让人无法忽视他动静之间皆不曾被掩盖的帝王威仪。帝王威仪不是横眉立目的冷峻,甚至不是指点江山时的激昂,在康熙帝来说几乎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内在气质。

玉沁肃了一肃。王泰早在她进来的时候就退了出去。门口的帘幕垂落,将这间略显狭小的书房与外面隔绝开来。“奴婢给皇上请安。”又清脆又柔腻的声音突然响起,不但没有让正埋首书中的康熙帝感到意外,反倒是精神一震。抬头看时,玉沁一身绣着如意团花的素衣已经笑盈盈地立在眼前。玉沁在康熙身边已经有些日子,知道皇帝私下里是极慈祥的。因此她也往往略脱礼数。笑问道,“皇上不是说要静养,怎么昨夜又是一夜未睡呢?就是人家要科考的举子也没有皇上这么用功的。”

康熙帝站起身来,此时才觉得身子都有些僵硬,确实是坐久了很累。打量着玉沁星眸若水,那种清澈的光泽和飞扬的神采是与年纪有关的,会让他觉得自己也变得透明而振奋。走近了笑道,“你出去过了?”玉沁一怔,看着皇帝在罗汉床上半躺半坐地靠着,便走到康熙帝身后用两只手用力地揉肩膀,皇帝最喜欢在久坐读书之后有她这样服侍,会觉得浑身的酸痛减轻了不少。玉沁本来双手无力,这时候却要使上十成的力气。她因用力而略重的呼吸在康熙帝耳边喷薄着,声音好像也显得格外吃力似的,她不解地问,“皇上怎么知道?”

康熙帝觉得心旌动摇,没有回头,放声一笑,似乎是在笑她天真有趣。“朕嗅得出来。”玉沁脸一红,不好再顺着这个话题讲下去。可是皇帝说话她又不能不回答,再问道,“皇上早膳想用点什么?”一听早膳,康熙帝想起连日里来的野味,一点胃口也没有,似乎连刚才的好心情都减半了,断然拒绝,“朕累了,不必传早膳,你陪朕出去走走,舒散舒散筋骨倒还好些。”玉沁知道皇帝年纪愈大愈有一种稚子心态,柔声劝道,“皇上昨天就没有用晚膳,今天若是再不用早膳奴婢可不敢遵旨陪皇上出去。”说着手上的揉捏也停下来,站在皇帝身后一声不响。

康熙帝感觉到肩头少了那两只手的揉弄,也没了声音,半天才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敢?”这时身后才传来玉沁又脆又亮的笑声,“若是皇上饿倒,恐怕奴婢更无力搀扶皇上。”这已经是极为愈礼的话,但是却偏偏逗得康熙帝纵声大笑。等笑够了忽然转过身来瞧着玉沁,他的笑容渐渐收敛。那两弯浓浓的、略有些上扬的浓眉依旧形状分明而不曾疏乱。玉沁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如此地目光流转,隐隐地满是柔情。她心里是惊讶的,并且害怕,因此而产生了距离,又因距离而产生了拒意。玉沁低下头来,两只手十指绞缠在一起,“奴婢服侍皇上……手都……酸了,就请皇上用膳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颤着声儿好不容易说了这一句。忽然感觉到康熙帝伸手过来握了她的臂膀大力一拖,她便身不由己被拖到皇帝身前,与皇帝对面。心跳几乎要停止了,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

“磨人的丫头,也不知道让朕省些力气。朕看了一夜书已经是累极了,你还偏站在朕身后让朕扭着脖颈瞧你。”康熙帝的声音也似乎有意低沉了一些,甚至有些嘶哑。他依旧握着玉沁的肩臂没有放手,但是也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玉沁也依旧低着头,听了这话好半天才低声笑语道,“皇上不讲道理。奴婢若是不站在皇上身后,该如何给皇上揉肩呢?”说着便想挣脱、逃走。

康熙帝哪里能由得她,仍旧握紧她的臂膀,同时坐直身子,缓缓从榻上下来,身子挨近了玉沁与她对面而立,那只握着玉沁肩臂的手顺着玉沁的手臂缓缓下移,玉沁在他手指轻柔而又有力度的触动下浑身如遭电击一般无力而酥麻,她早已无处可逃。不知什么时候,康熙帝已经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稍稍一握便导引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胸膛一路平稳而顺畅地攀上肩头,然后便撤回了自己的手。玉沁的那只手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僵硬地贴伏于皇帝肩上。如法炮制,康熙帝将她的另一只手也送上了自己的另一个肩头。玉沁的身量要比皇帝矮,此时不得不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帝微含笑意的眼睛。“如此也可揉肩,何必非要背面而立?”皇帝的语气里竟有一丝轻薄的挑逗。这样的康熙帝是玉沁完全没有见过的,既让她惊讶,又让她新奇,更让她心动。她的双手已经由于僵硬而快要麻木了,手上也全是沁出的汗。可是就在她心跳连连时,皇帝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袭击。

他已经空闲下来的双臂圈上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两臂渐渐合围,越来越紧,享受着她的纤纤腰肢带来的触觉快乐。玉沁的身子因此而完全贴入他怀中,双臂也不自禁地搂住了皇帝的脖颈。玉沁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她对自己此刻的形止在潜意识里似乎也极为震惊,并因此而充满了疑问。但是另一种不抑止的冲动又驱使着她极富好奇心地期盼着皇帝接下来的举动。她希望被他导引,喜欢这种感觉,而此刻与他毫无距离地接近更让她躁动不安,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同时她清醒地意识到皇帝居然也和她有一样的冲动和渴望。但是他并没有由意识来支配行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两个人都好像怕惊动了对方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半晌,玉沁感觉得到皇帝在她耳边的呼吸已经平静下来。“朕真的饿了,你预备要让朕吃什么?”皇帝忽然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同时呼出来的气痒痒地扫过她的耳背。“奴婢让人预备了粳米粥和拌沙葱。”玉沁羞得将脸贴在皇帝胸口,传出来的声音也闷闷的。康熙帝又沉默下来。过了很久终于慢慢松开了玉沁,自己也走开了两步,背着身子对着玉沁。玉沁也暗中长长呼了口气,一颗心才算落地来。

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太监禀报的声音,“启禀皇上,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来给皇上请安。”听到这一句,皇帝立刻转过身来,刚才那一双分明已经非常舒展的浓眉此刻竟然蹙得好像有万分纠结不清的心事似的,眼神也脱尽柔情尽是冰冷,完全是既不解又略有怒意的样子。康熙帝的冰冷的眼神极其锐利地扫落到了玉沁身上停留下来。玉沁听到八阿哥三个字也是心里一震,却又被这冰冷锐利的眼神扎得心里一痛,轻轻叫了一声,“皇上……”康熙帝看她不胜委屈的神色收回了自己的冰冷目光,吩咐道,“你去告诉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朕身体不适,不便见面,让他们在帐外行礼吧。”声音里毫无表情,已经完全不是刚才的皇帝了。

胤禩和胤祯立于帐殿外面,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好久。胤禩忍不住瞧了瞧站在他身后的胤祯,他似乎满腹心事似的背着手盯着草地踱来踱去。胤禩转过身又向帐殿门口外的帘幕瞧过去,仍然是没有动静。这让他心里不安,眼前出现的还是那日里行围时父皇对蒙古各部王公慈祥和开怀大笑的影子。而他在为臣的同时也是为子,却有多久没有看到父皇这样的好脸色了呢?每当想到这儿胤禩心里就会有些委屈,甚至还会想起自己薨逝了才两年多功夫的生母良妃卫氏。正沉思地时候,忽然感觉到胤祯扯了扯他的手臂,低声叫道,“八哥……”胤禩被打破了回忆,朦胧之中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揭开了帘幕出来的竟然是玉沁。

在清晨微曦初露的时候,从父皇寝殿里出来的竟然是不久之前还与他独处一室时曾柔情蜜意的人。胤禩那种赫然一惊的眼神虽然很快便被他自己控制住了,但是实在是过于明显了,并没有瞒得过玉沁的眼睛。她当然知道他的眼神里是什么含意。但是她并没有权力在这个时候对他做出解释。“我没有给皇上侍寝”,难道她能那么直接地告诉他吗?她现在的身份是皇帝指定来传口谕的使臣,尽量平静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皇上口谕,圣躬违和不便相见,命八阿哥和十四阿哥在此行礼。”

胤祯冷傲而不屑的眼神完全不掩饰,而胤禩却仍然执着地想从她眼睛里找到什么。她在有意回避,不知是在逃他的眼睛还是在逃自己的心。而他却愈加敏锐地发现她鬓边不易查觉的散乱和面上红晕未褪尽的颜色。仍然是胤祯在身后扯了扯他,两位阿哥照他们的父皇就在面前的时候一样请双安再叩头,口称:“子臣给父皇请安。”

看着胤禩和胤祯在自己面前对着帐殿倾倒身躯行礼,玉沁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受用的感觉。礼成她的使命便算是完成了,她却同样要依照自己的身份给两位皇子请安,她一样要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等她也行完了礼便没有再停留的必要。看着摇摇如风前柳的背影,胤禩忽然觉得心里茫然了。

和露按照刘太医的吩咐天天服侍雪诺更换外用药。这本来就是极简单的事,和露又极为细心,自然用不了几次就能做得很好了。今日换了药,和露又服侍着雪诺换了一件藕荷色绢丝短襦,很细心地把胸前的带子系成了蝴蝶结。然后扶着雪诺半靠半坐地倚在榻上,身后垫了靠枕。和露从梳头盒子里拿了一把桃木梳站在雪诺身后,一边为她梳头发一边笑道,“小主都躺了好几天了,今天起来坐坐精神能好些。小主精神好了也就能下地来活动活动了,这样等回行宫的时候也就不会吃不了路上的辛苦了。”雪诺随手拿着一条自己的藕色丝帕绞着玩儿,一会儿又抚弄了一下前额的刘海,笑道,“刘太医的药真灵,赶明儿要好好谢谢刘太医。”和露把梳好的辫子用丝绳系好,又用梳子顺了顺长长的发梢,瞧着雪诺试探般笑道,“小主只记刘太医一个人哪?要不是十三爷把小主送回来,天天都来守着小主,只怕光有刘太医的药是没用的。”

“你这丫头,越来越多嘴了。”雪诺又是气又是笑,但是她娇嗔归娇嗔却并没有真正动气。和露不敢招她,怕动了伤口,才要安慰几句,忽听那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来,“编派我什么呢?”声音未落已经看到胤祥自己掀了帘子进来。雪诺偏了头不说话,仍然在手指里绞了那丝帕在玩儿,心里却七上八下,不知道胤祥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和露笑着福了一福,“给十三爷请安。”说着看了雪诺一眼又向胤祥笑道,“小主该吃药了,奴婢去把药拿来,十三爷先坐,奴婢一会儿就送茶来。”

和露一走,帐内立刻便安静下来。雪诺依旧偏着头不肯瞧胤祥。胤祥的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她一寸,雪诺虽然偏着头,但是能感觉得到胤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心里更紧张起来。先几天里胤祥也天天来,几乎没事就日日守在她的帐中,但是她觉得两个人都没有别的心思,反倒行止自然,没有什么不自在。偏是今天和露几句话让她心里烦恼顿生。胤祥已经走到榻边慢慢坐下来,一眼看到雪诺手指不停地来回绞动着那一方丝帕。其实刚才在外面他把和露说的话都听到了,此时心里一动,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了雪诺的手,让它安静下来。轻轻从雪诺手里拉出那条丝帕,雪诺稍一用力拖住丝帕不肯让他拉走。但是胤祥又加了力道,雪诺终究拗不过他松了手。胤祥拿了那丝帕一边笑道,“我看你是全好了,能有精神跟我治气。”说着展开那条丝帕,完全是素色,只在一个角落里绣了那两个字,他之前看到两次的。胤祥心里一热,喉头作痒,这两个字在舌尖一滚,但是嘴唇微歙,终究还是又咽了回去没有说出口。将那手帕在手里轻轻抚弄,笑道,“气色好多了。趁着现在天气凉爽,等会儿吃了药我带你出去走走。”

雪诺好几天没有出去,忽然听他这么说,立刻把头转过来急问道,“是真的吗?”薄面微嗔转瞬之间又笑逐颜开,美人神色之变如冬之清冷、夏之炽热让人一时心旌动摇。胤祥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和露的声音,“小主该吃药了。”说着便已捧了托盘进来。将托盘放下捧起盛药的瓷盅笑问道,“怎么十四爷才来就走了?”

“十四爷?”雪诺一诧反问道,“十四爷什么时候来了?”胤祥心里也是十分诧异,但是并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都盯着和露,和露想了想笑道,“奴婢刚才在外面远远看到一个背影,还以为是十四爷来看小主,奴婢眼拙了。”雪诺听她这么一说倒也不在意,笑道,“十四爷来做什么?定是你看错了。”看着雪诺跟和露两个人又说又笑,胤祥却不肯附和,心里涌上疑问。

胤祥从和露手里接了药盅。和露反映极快,笑道,“奴婢忘了十三爷的茶,十三爷恕罪,奴婢这就去拿。”说着便退了出去。

胤祥拿着小银匙在瓷盅里搅动,一边对着瓷盅极轻地吹了吹,更挨近了雪诺一些,用小银匙挑了药汁送到她唇边。雪诺却不好意思如此,躲了一躲,微嗔道,“十三爷……”

“诺儿,”才要说话却被胤祥打断了,“我没有别的心思,”他极艰难地说了这一句,“只要你好。”雪诺抬起头来见胤祥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心里真是有说不出来的千钧重,勉强回过头来就着胤祥手里将那药都吃了。却再也不能像刚才一样笑得那么没有负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