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紫禁相逢
夏天里的第一场雨,在午后飘然而至。天空阴沉,没有预警地飘落了细细疏疏的雨丝,伴着卷帘西风,倒好像有了点秋的况味。
故宫里的游人比平时要少,但是毕竟是闻名世界的博物馆,怎么样也不可能空无一人。有些人饶有兴趣在雨中观景,也有些人正好借着雨势歇一歇可能早就疲惫的双腿,在诸如太和门里等可以避雨的地方暂时停了下来。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倒是很空旷。那丹陛及大石雕的下面站着一个黑衣女孩,她穿着黑色泡泡袖连衣裙,手里撑着一把米黄色卡通图案的很可爱的小伞,正抬首凝视着眼前高大壮阔的太和殿。微风时而将她披散身后的长长的卷发吹起,让雨丝浸润其上,她却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
鲁斯骊是从一个新闻发布会上逃出来的。作为一个职业记者,她经常要参加这一类发布会。只是渐渐地有了资历之后她可以凭自己高兴去捧个场或是干脆随便指派给哪个小记者。被指派的人还得感谢她,因为得了一个拿到车马费的机会。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台上的厂商代表极其兴奋地陈述自己公司刚刚研制出来的“创世纪”新产品的时候,鲁斯骊就好像一下子记起了今天有重要约会一样,觉得非得这个时候来故宫博物院一趟不可。感觉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约会。就此抛下发布会,出了“中国大”,从国贸一路向西直奔天安门广场。
等她冒雨站在太和殿前的时候,也许是因为被冷风一吹,清醒过来了,竟然有点些茫然失措,觉得刚才大概是大脑有些短路了。因为她发现,她根本没有约会,也根本没有任何人约过她。站在萧萧细雨中回味过来的时候,想了想,还是算了,既然来了,就当是给自己放了半天假,雨中游故宫,也算是一种别致的消遣吧。
鲁斯骊对故宫并不算熟悉,仅有过的一次游览故宫在记忆里都已经模糊得不成段落了。难得偷了半日浮生,也算是造化,便持着伞在雨中漫步起来。这一走便是不短的距离:从前廷三大殿到后廷乾清宫、坤宁宫,再到御花园;从东六宫到乾隆花园再到九华壁;再回到太和殿起点到军机处、养心殿、西六宫。虽然这才是第二次来故宫,却一个人把线路安排得合理而自然,也算是饶有兴味。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半,再有半个小时故宫就关闭了。鲁斯骊游览过西六宫之后在御花园的千秋亭中休息了片刻,买了一瓶绿茶。雨已经渐渐止歇,但是天气仍然阴沉得浓云遮蔽,看样子还将有场大雨。天色也暗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初夏的傍晚竟有了些暗夜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下过雨,鲁斯骊觉得周身发冷,加上游人已经很少了,御花园里暗暗沉沉的让人心里发冷,她决定顺着西路返回,就此到前廷,然后便出宫去了。
顺着西路与中路建筑之间长长的夹道向外面走去。两边是在雨中浸过的红色宫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游人了。天空中又是闷雷滚滚,鲁斯骊心里越发冷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想起前不久去西陵,进入崇陵地宫中的情景。当时地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身后是重重的石门,面前是古代帝王的金棺。那哪里是在享受旅游啊,简直是在受煎熬。真的很害怕啊,她并不是个胆大的女孩。其实那一次若不是为了去泰陵,她对这种古代帝王陵墓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鲁斯骊有意加快了脚步,这时候才恨这座故宫博物院怎么这么大啊。身在其中觉得自己好渺小,看着眼前掠过的重重宫阙的影子,竟然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差点将时光错愕。
终于快要走到养心殿了,前面便可以进入中路,那里的殿阁都要高大许多,而且更空旷,这种害怕的感觉就会淡漠许多。鲁斯骊稍稍在心里松了口气,养心殿便要被她甩在身后了。
谁知一口气还未松透,忽然天边一道亮光,接着“咔嚓”一声巨响,闪电过后一道响雷便炸了开来。鲁斯骊心里先是一惊,还未缓过来,眼前又是一闪,那朱红的宫墙上竟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而且,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竟然是个身着古装的女子,绿色衣衫,长长的辫子,手里提着一盏半明半暗的宫灯一步一摇地缓慢行走,映在宫墙上格外明显。鲁斯骊惊得心里一颤,好像被人从高空抛下,顿时连呼吸都好像滞涩了。犹豫着停下来,再不敢往前去。好在还算镇定,静了静心,再往那儿瞧去。怪了,没有人。心里更觉恐惧,有个念头很自然地冒了上来,难道是,有……鬼……
这个念头不起来还好,一旦起来了,越觉得风声鹤唳,不可止息。她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可是这个时候,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真让她为了难。走吧,心里着实害怕,不走吧,如果被误关在了这座深深数重、阔大无边的宫院里过一夜,还不知道会发生多少可怕的事。
正犹豫着,忽然又是一个响雷,又大又密的雨点子便砸下来了。鲁斯骊赶紧从包里拿出已经收起来的雨伞迅速撑开,把心一横,暗想最好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白等着也不是办法。大了胆子往前走去,没走两步,忽然从东边养心殿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鲁斯骊顿时心里一宽,想快步赶上那个人,暗想着趁便就一起出去最好。
刚出来的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穿着深蓝色的衬衫和黑色裤子。他没有带伞,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这场即兴而至的滂沱大雨。尽管身在雨中,却极有兴趣地左顾右盼打量着眼前的宫殿建筑,能感受得到是很惊异的样子,并且时而轻轻摇摇头。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似乎端着很足的架势,与他身上的衣着不太相符合。不过鲁斯骊早就顾不上仔细琢磨了,她此刻高兴还来不及呢。
就在她快要赶上前面男子的时候,那人却忽然一回首,他也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鲁斯骊。在鲁斯骊眼前一闪的是他微微斜飞入鬓的两条剑眉,给人感觉好有精神。那男子看到了鲁斯骊也停下来,他站在雨中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上前。他先是微微皱了皱眉,又稍稍眯了眯眼睛,然后飞快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再次又很快地睁开眼睛。这次他的眼睛完全睁大了,那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人,但是又有掩不住的讶异。
鲁斯骊已经走到了那男子面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男子很可亲,并且让她有信任感,觉得自己一下子安全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了时间,快闭馆了。”那男子也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鲁斯骊看他还站在雨中被雨水肆无忌惮地淋着,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没有带伞吧?”那男子摇了摇头,微微闭了闭眼睛,好像终于一颗心落地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走吧。”说着便转身继续向前面走去。鲁斯骊跟在他身后。不是她想看着他淋雨,而是她实在不想与一个陌生人共同撑一把伞。而且她的伞还没有足够大。
就这样一前一后终于出了故宫。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完全收势。雨过天晴之后,初夏的傍晚,下午五点并不算晚,天空泛起了雨过天青的微白,亮了许多。一直到穿过天安门,过了金水桥,一条长安街上照样车水马龙,对面的天安门广场上也尽是游人。
那男子怔怔地停下脚步,眼中再也掩饰不住的全是惊异,似乎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惊。鲁斯骊也停下来,收了自己的小雨伞。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包面巾纸递给那男子,随口问道,“你是来北京旅游的吧?第一次?”如果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孩子,或是个经常来这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看到天安门广场就这么震惊。
那男子听她问话,这才收了眼神,他看了看她递上来的映着卡通小熊的面巾纸的包装,缓缓伸手接了,竟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了几遍,仔细打量。他并没有像鲁斯骊想的那样,从里面拿出面巾纸来擦拭脸上的雨水。而是依依不舍地将这包面巾纸握在手里,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鲁斯骊,那样子很欣慰,很满足,没有一点点陌生的感觉。鲁斯骊这才发现他身上的奇怪之处,被他看得不自在,笑了笑问道,“你乘地铁还是打车?住哪个酒店?远不远?”言外之意就是她要告辞了。她的小POLO停在前门大街那里的一个停车场,她要从地下通道横穿长安街,上到天安门广场,再穿过广场到前门大街去取车。现在已经是五点多,她住在东三环南段,再不快点等下塞车塞得更厉害了。回家她还有个稿子要写,事儿多着呢。
那男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竟然微微一喟,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好像悄悄潜上了一丝伤感。忽然脱口而出问道,“你竟真的不认得朕了?”说完又是牢牢地盯着鲁斯骊,不肯移开自己的目光,又好像非常不甘心一样地等着她的回答。鲁斯骊忽然觉得他这种目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恍恍惚惚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是谁?”她敏感地觉得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非常不一般。如果她没有听错,他在说“朕”。先秦时代,这个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的自称。而秦以后,这个词就变成了古代君主独用的自称。直到清朝灭亡,这个“朕”字就完全湮没在了过往的历史中被现代社会的人弃之不用了。她心里明明有些疑惑,甚至是将信将疑,但是却很快镇定着一笑,“对不起,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您也请便。”她甚至觉得这男子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她当然也不是笨蛋,也不会跟别人开这样无聊的玩笑。
转身欲去,那男子竟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握得好牢,让她无法挣脱。而且他的动作那么自然流畅,丝毫没有唐突的感觉,好像他已经跟她非常得亲近。鲁斯骊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被他拦下来,惊讶地回头一瞥。那男子不等她说话,便低声道,“朕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能再失去你了。年羹尧虽是你哥哥,可你终究还是朕的女人,不要为了他与朕疏离了。朕心里明白得很,难道你不明白朕的心吗?你只要相信朕,不好吗?”
鲁斯骊心里更是乱得毫无头绪,勉强笑了笑,“我从来不随便开玩笑。我们本来素不相识,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从里面出来,我晚上还有好多事儿,就不陪你闲聊了。如果顺路,我可以送你一程,就这样吧。”她一边说一边瞧着他,感觉到他的手好烫,而且渐渐在颤抖。她努力试着想抽离,他却依然紧握不放。他眼里一点一点燃起了怒火,又气又伤心地嘶哑着声音低声问道,“究竟要朕怎么说你才肯相信?”他话音刚落,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竟有些天真地轻轻一笑,叽哩咕噜地用不知道什么语言说了一长串不知道是什么,一边说一边深深地看着鲁斯骊,他的眼睛像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深得像要吞没她,亮得好像能将她所有的思绪点燃。
鲁斯骊却摇摇头,“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懂。”她确实是听不懂,但是她能感受得到他此刻心底里一定有一种炽热的东西。他却完全地伤感了,反问道,“你真的听不懂吗?朕说的是国语,朕写给你的那首诗,你也不记得了?”顷刻之间,鲁斯骊似乎被他感染了,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好奇地问道,“什么诗?”
“你嫁入雍亲王府之前朕在七夕之夜写给你的诗。”他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热切地瞧着她。鲁思骊竟不由自主脑子里一闪,竟然记起以前看到过的一首雍正皇帝写的诗,名字就叫作《七夕》,忍不住一边忆着一边吟道,“万里碧空静,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哪无情?”她一边念,一边在眼神中向他询问。不等她再背诵下去,他已经是满怀欣喜,接道,“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鲁斯骊终于费力地问道,“你是说,你是……我……,你刚才说年羹尧是我哥哥?”“你是朕的皇贵妃,朕给你的谥号是‘敦肃’,是朕对不起你,没有留住福惠。”他接着她说道。
鲁斯骊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一时之间又好像千头万绪。她并不是不熟悉这些人这些名字,还有这一段历史。她学的是文科专业,又喜欢史、哲研究,平时没少看这类史书、史论。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当闲书看的书里的事会和自己扯上关系。眼下她并不想去想这些事,她只想弄明白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而她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用力把一切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了下去,并且瞬间做了一个决定,“你怎么证明?”她看着他的眼睛,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到他的内心。“你要朕证明什么?”他毫不犹豫地问,没有丝毫的停顿。“证明你是谁。”她不想用那个古代皇帝的称谓,因为她不想先自己来说服自己。“那你说要朕如何证明?”他已经渐渐地失了耐心。
鲁斯骊叹了口气,“走吧。”她已经有了办法。而且,尽管她还不太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但是潜意识里又觉得十有八九会是真的。她无可奈何带着他走地下通道,上天安门广场,直奔前门大街的那个停车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