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一整天都记得这一日是德妃的寿诞。但是德妃却并不知道康熙皇帝一整天都被气得暴跳如雷。额伦特在青海并没有取得想像中的胜利,康熙皇帝觉得他有必要派遣一位身份贵重而又有统兵作战的军事才能的大将军作为统帅来推进西北的战事进展。这个大将军究竟应该是谁,很快就成了朝野上下议论的焦点。不过在事情还并无头绪的时候,康熙皇帝今天却接到了一个让他既惊且怒的奏报。
密奏的人是一个远支宗室,爵位为铺国公,名字叫阿布兰。阿布兰以内宫守卫之职肩负侍卫之责。而他的密奏是要告发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被废了皇太子位的二阿哥胤礽。说胤礽图谋不轨,借机向外传达消息,要他的党羽普奇为他谋求大将军之职。而胤礽传递消息的手段居然是用矾水写密信。矾水所书等干透了一无痕迹,唯有侵于水中才能显出真迹。胤礽连这样的办法都用上了可以见得其心中之渴望。
康熙皇帝又气又怒又伤心将涉事的人一应重惩,但是到底还是抑止不住心里的烦难忧扰。他和德妃也一样累了一整天,所以不同的是德妃是因为高兴而累了一整天,皇帝是因为生气而累了一整天。
晚膳未用,康熙帝便带了几个随侍的太监、侍卫往永和宫来了。本已是疲累不堪,强打着精神,一时耐不得接驾的琐碎礼仪,索性命永和宫的宫女不要进去禀报,他要自己进去看德妃。进了二重院落,趁着月色信步而来,那一树香雪的梨花也是他每次来永和宫必然要关注的。一眼瞧见梨树下一个女子,穿着月色宫装,坐在树下以手支颐,慵慵倦倦,低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女子显然很快便听到了他进来的脚步声,立刻便站起身,一怔之后就迎了上来。肃了一肃,口称“奴婢瓜尔佳氏给皇上请安。”便跪了叩头。
康熙皇帝觉得她有些面熟,想了想记起是他亲自选定的秀女,如今分在了德妃的永和宫。伸手虚扶了一下,一边命她免礼平身,一边随口问道,“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做什么?”
玉沁持着规矩答道,“今日德妃娘娘寿诞,晚膳进得晚了些,外面天气又好,因此在这儿坐一息。”
德妃的近侍宫女碧月、彤云听到了声音已经从寝殿内迎了出来,禀告说德妃已经歇了,又要进去通传请德妃起身出来接驾。康熙皇帝听如此说便吩咐道,“既是已歇了就不要惊动你主子,她也劳累一天了。这里月色倒好,此时天气宜人,朕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你们不必跟着伺候。”说着便踱至那梨树下的青瓷绣墩边上坐下来。随侍的太监、侍卫退到宫门外候着。碧月、彤云将小厨房里温着的燕窝端上来做夜点便也退了下去。玉沁既然是被选入宫中的秀女,她的未来自然由皇帝来决定。皇帝既可以把她指给王公亲贵,也可以留在自己身边。这是谁都明白的事。
刚才还略有些喧哗的院落里因为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一时便沉寂了。康熙帝泰然自若地用着燕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膳未进,此时却用得香甜。玉沁倒侍立于一侧紧张得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水。就着月色暗自瞧了一眼,皇帝在此时就只是一个心情酣畅,乐于让人亲近的普通人。她想像不出来皇帝的威仪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康熙帝却已经旁若无人地用了这一碗燕窝,将那只珐琅缠枝花卉的小碗放在了青瓷桌上,意态舒适地向玉沁吩咐道,“去看看还有什么可用的,再给朕弄些来。晚膳未进,全无胃口,现在倒觉出饿来了。”
玉沁觉得颇为意外,瞧一瞧皇帝眼内有似有一丝不太易察觉的疲乏,心内忽生感慨,也许他只是强撑着不愿让别人看出来而已。但是此刻康熙看起来又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忍阻拦,想了想回道,“还有粳米粥,奴婢呈上来吧。”说罢退了下去,康熙帝的目光在她身后追逐着那月色的窈窕身影,心里忽然有说不出来的熨帖,缠扰一天的一身烦恼顷刻之间竟然烟消云散了。
不一会儿功夫,玉沁用彩漆托盘捧上来一只彩釉小碗,里面是薄薄的浓稠汤汁。细看着却不像是单纯的粥汤,颜色雪白。疑问地瞧了瞧玉沁,玉沁有些不知所措,“奴婢自作主张,在粳米粥里加了牛奶,晚上皇上可以睡个好觉。”康熙没说话,拿起小银匙不紧不慢地把这一碗粥都吃了下去。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真是神清气爽,白日里的一腔烦恼此刻好像已烟消云散。瞧了玉沁一眼,还是侍立一侧微微低着头。过了半晌康熙才道,“朕要回乾清宫去了,你也早些安置了吧。”玉沁此刻才在心头松了口气,行礼道,“奴婢恭送皇上。”
夏日里午后的紫禁城比平时难得的是宁静许多。年雪诺的屋子里倒是很凉爽,她上午除了给惠妃问安就再也没出过自己的屋子,此时走到窗边倚窗向外面瞧了瞧。那一树海棠花如今已是不知所踪,所剩下的树冠上一篷浓绿的叶子却给了这小院落一片浓荫。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动手换了件亮地纱的淡绯色宫装便匆匆忙忙出了门。出了自己的小院落,又穿过永寿宫的二重院落。刚刚出了永寿宫的宫门,忽然看到一身水绿色的玉沁已经顺着永巷过来。雪诺忙迎上两步,玉沁显然也看到了她,上来两个人拉了手,玉沁向雪诺身后看看,并没有人,轻声问道,“不是说好了我去找你吗?你怎么出来了?”雪诺拉了她一边往御花园的方向走一边轻声回道,“你到我那里让惠妃娘娘看到了心里不好受。所以我出来等你。”
御花园里已经是绿树荫荫、龙吟细细的一番夏日光景。连知了也长一声、短一声地来凑热闹。进了浮碧亭,放眼望去亭下是一泓碧水,这里也凉爽许多。雪诺出了汗,再加上身上所着颜色的映衬,面上粉红好似是酡颜欲醉。坐下来忍不住先笑道,“你有福气了,跟着德妃娘娘去了热河避暑,我可要天天想你了。要是我想哭了可怎么办?”说着把手里一方浅黄色纱帕两只手用手指撮了一左一右两角,提起手帕半掩了面,半倾斜了颈,看着玉沁玩笑道。
玉沁看着她一幅天真无邪的样子忍不住轻叹道,“成日里说自己是姐姐,哪里像啊?”想起在永和宫里自打德妃寿诞那日以后,德妃总是不冷不热的样子禁不住又道,“我倒真想和你换一换。”永寿宫里纵然得不到皇帝的眷顾,但是也落得清净。“惠妃娘娘怕是心里不好受吧?”
雪诺收了笑容,两只顾盼之间夺人魂魄的凤目凝神细思量,样子分外惹人遐思。“可不是。不过还好,现在八阿哥常来给惠妃娘娘请安,倒让娘娘心里安慰不少。但是这一次去热河避暑八阿哥被命扈从圣驾一同去,惠妃娘娘又没有得到恩旨,这一下又要寂寞了。”
玉沁叹道,“人人都有自己为难的事。其实德妃娘娘心里也烦,虽然娘娘和四阿哥都跟着去。可是偏又说十四阿哥病了,不能随驾,怕要过一阵子再去,娘娘也很惦记。再有,十三阿哥……”玉沁顿了顿没说下去。胤祥倒是也常来永和宫给德妃请安,看上去总是轻松闲适的样子,但是永和宫里的人都知道自打废了太子后这位阿哥不知怎么也连带着失了宠。削爵不用说了,瞧着康熙帝倒好像是对这位十三阿哥完全失意了一样,这次去热河避暑不消说自然也没有命他一同去。德妃养育十三阿哥数年,看他落得这样境况自然也难免为他担心。
雪诺看玉沁有些黯然伤神,也禁不住有些乱了心境,在她身边坐下来,自语道,“妹妹这一去,怕要是等秋天才见得到了。”
夏日避暑,秋天木兰行围,这一蹉跎就是几个月,等再见面时便是入冬,一年将尽,转眼就是明年,时光荏苒真是让人无法不感叹。
玉沁看她有些怔怔的,不禁开玩笑道,“只怕我这一去再回来你就被指给哪个阿哥也说不定呢。”雪诺脸一红反驳道,“就是轮也先轮到你。谁让你随侍圣驾,皇上天天看到你,岂有不先为你想出路的道理?”
话说到这儿,玉沁忽然想起最近永和宫里一桩有趣的事,先忍不住笑了。这事说的是塔娜,虽是暗中流传,但是人人都已心知肚明,她再掩饰也是没有用的。雪诺看她忽然发笑,自然要问。玉沁才要说,心里忽生警觉,想起这事又涉及到十三阿哥,这个时候还是不宜传这样的闲话为是。于是话锋一转笑道,“真是巧了,德妃娘娘命塔娜留下看守永和宫,不必随行。姐姐若是无事倒可以去永和宫找她说话解闷。”
这倒让雪诺有点惊讶,脱口道,“只留她么?”
玉沁倒毫不在乎地笑道,“她倒正是愿意呢。”想了想又回答雪诺的疑问,“若是论起来,德妃娘娘带着人走了,可不只有她算是个主子么?”
雪诺没再回答玉沁的话。
两个人玩笑够了各自依依惜别,颇有恋恋不舍地分开而行。
雪诺回了永寿宫已是晚膳时分,暑气渐渐散了,不如白日里那么酷热。正好遇上惠妃的宫女青云来请一起用晚膳。雪诺因为刚才和玉沁说了半日的话有些口焦舌燥的,况且天太热没什么胃口,便要推脱。不想青云却不肯饶她,拉着她笑道,“小主且去吧,主子让我来请,我不敢不来,主子对小主望眼欲穿呢。我请不来小主,主子岂不恼我?小主哪怕去坐一坐,让主子瞧一瞧也好呢。”
青云笑得颇为出格,好像有什么事似的。雪诺累了半天,也懒得去猜,只笑道,“好姐姐,瞧你说的可怜,我若是再不去,还想在这永寿宫里住下去不成?我去就是了。”说着跟了青云往惠妃往日里用膳的东耳房去了。
才一进去便豁然看到不只惠妃在座,八阿哥胤禩也正坐在惠妃一侧,母子喁喁絮语,很亲近的样子。雪诺不知是此情景,这时想起青云刚才笑得颇为奇怪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脸上便是飞上红云。尴尬着才想起来要行礼,便福了一福不敢再瞧那两人,轻声道,“给娘娘请安,给八爷请安。”
“又没有别人还多什么礼?快过来。”惠妃看到她倒甚是欣慰的样子,很慈爱地命雪诺坐在她另一侧。雪诺扭捏着怎么都不是,坐下来良久偶一抬眼看到胤禩还是瞧着她,眼里也满是温和。雪诺忽然觉得这目光好眼熟,像自己的两个哥哥。二哥年羹尧任礼部左侍郎,她进宫前倒可以天天见面。只是大哥年希尧任直隶大名道,是外任官,原来本就不能常见面,自打她进宫以后更是很久都没有见过一次。忍不住再向胤禩看去,他已经转了头捧起一双乌木牙著恭恭敬敬地递给惠妃。
晚膳用完了,又是胤禩告辞。本以为惠妃会舍不得他,心里难过。没料到惠妃却反倒劝慰胤禩,让他好好服侍父皇,不要惹父皇生气。胤禩都极为耐心地听了,一一称是。看看时候不早了,惠妃才向雪诺命道,“你替我送了八阿哥出去吧。”
这一聚时辰不少,外面已是金乌将坠。雪诺送了胤禩出来,也无语,倒是胤禩看她情绪低落的样子反笑道,“我这一走怕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去你那里坐坐吧。”这一说入情入理,自然亲切,好像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况自打入宫以来雪诺和他也渐渐熟识了,该当的要告辞。雪诺因为刚才看到胤禩想起自己兄长,此时倒也不希望他立刻便离开,听他这么一说,侧身敛衽道,“阿哥请进。”
胤禩进了雪诺住的院子,便向海棠树下的青石桌椅瞧了瞧笑道,“我稍坐一息就要出宫去了,就在这里吧。”和露跟倚云上了普洱茶不等多吩咐便退了下去。胤禩在石椅上坐下来,静静地只管饮茶,专注得好像他就是来饮茶的,并没有别的事要做。雪诺自然也就默默奉陪。直到把一盅青花瓷盅内的茶吃尽了,胤禩终于抬起头来。雪诺坐在他对面,捧着那只小茶盅在手里把玩,却并不饮茶,只是娥眉微蹙,眼神戚戚,让人有种抑止不住的想心痛她的感觉。晚风微微拂动,她额前刘海被风轻轻拨弄,有说不出来的妩媚。胤禩站起身,缓缓踱至她身边,雪诺仍然微微低着头,只盯着手里的茶盅瞧,心里却有些紧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才要站起身来,忽然觉得肩上被轻轻一触,似乎是想阻止她站起身来。但是这一触完全意想不到,惊得雪诺身上一颤,何曾有男子这么亲近过她?见她如此情境,胤禩竟好像知道她心里如何想法一般,并没有再触及到她,真是体贴至极。如此,雪诺心里才稍稍安定一些。
院子里寂静极了,只能听到风吹树叶飒飒作响。忽然一只白晰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那手指间拈着的是一个五色丝线打了穗子的老坑冰种翡翠平安扣。雪诺待看清楚了,心里便是猛烈一撞,这东西她再熟悉没有了,这是她母亲年夫人的东西,不知怎么竟在胤禩手里。有些惊讶地蓦然抬起头来,胤禩正微笑着看她,他站在她面前显得极其高大,她不得不仰视。眼里便有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胤禩既不说话也不动,只保持这样的姿势,唯有他的眼神温和得对她充满了包容和放纵。雪诺珠泪顺着面颊串串滑落,一时记起家里父母兄长,更有些不能自已了。胤禩这才柔声道,“我本是为了让你安心,你倒如此,先不说我心里不忍,这倒真成了我的不是了。”他的语调柔腻,半是调笑半是娇宠,好像又带着深深的自责。这下让雪诺心里又是老大的不忍,急忙放下茶盅,用削葱根般的手指拭过了眼角泪痕,站起身来,福了一福算是道谢,“八爷如此说倒让我心里过意不去了。是我失态了。”说着便来接平安扣。
手指触到他的手时轻轻一颤,不想胤禩却忽然手掌一翻,已将她的手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那枚平安扣也被合在了他们两个人的掌中。“我知道你现在的心境。不用担心……往后……”他声音里隐隐有焦虑。一顿又道,“我这一去,除了母妃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若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去找十四弟,这永寿宫里所有的奴才都不敢怠慢了你。”
雪诺心里先是惊后是羞,再后来便是七上八下,接着便要挣脱。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该如此。胤禩却牢牢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但是再也无任何唐突。直到再握了一息,将平安扣交于她手中,又再一次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便松开了。雪诺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在热河修建行宫是从康熙四十二年开始,到如今已经经营了十二年。行宫座落于距京城约三百五十公里的一片蒙古草原上。这一片草原原是漠南蒙古喀喇沁一部的领地,康熙二十年皇帝巡幸塞外的时候由当时喀喇沁的多罗杜棱郡王扎锡和翁牛特部的镇国公吴塔特敬献给皇帝作为猎场。此后康熙帝便于此兴建了木兰围场,以便继承满洲尚骑射的规矩,以示不忘本。为了方便皇帝的下榻以及蒙古王公的朝拜,特在此又修建了行宫。如今热河行宫已经基本形成规模,皇帝年年都来此渡夏,等秋天金风送爽时在木兰行围,入冬时再回京去。
德妃所住的所在名字叫作“观莲所”,位于如意洲湖的西侧,倚山傍湖而建。相比于紫禁城中的永和宫来说,观莲所更有山野风味。这是一所相当别致的院落,廊轩虽不如永和宫高大阔朗,反倒更显了小巧可爱。朱红与碧绿相映,还有精致活泼的彩绘,无处不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况这院子临湖,即清朗又安静,真如别有洞天。最妙的是观莲所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有个重要原因。皇帝曾命从五台山移植来一种很特别的旱地莲花,高杆阔叶,花形如水中莲,色泽金黄,极其雅致而脱俗,就种植在观莲所的院子里。每当金莲盛开,真有如仙境。因此康熙帝便亲提一景,名字就叫作“金莲映日”。
玉沁是第一次来热河行宫,也是第一次住进观莲所。所以自然也是第一次看到这金莲花。她一袭绣着莲花的米白色短襦和鹅黄绫子长裙立于花丛中,腰间系着的黄色丝带随风飘动,真如仙子一般。虽然生长在江南,见惯了青山碧水的好景致,但是野趣毕竟比不得这样的皇家别苑来得有意境。遐想之间竟不能知道宫闱之内还有多少是自己没有见识过的。
正看得出神,忽听外面碧月的声音,“给四阿哥请安。”遁声转身看去,在夕阳与彩霞的交相晖映之下果然看到四阿哥胤禛步履沉着地踱了进来。他的目光也正向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