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身后传来一个磁性又有些嘶哑低沉的男子声音。鲁斯骊如遭电击般浑身一颤,便静止了下来。不敢动,也不敢回头看,只是凭感觉慢慢感受着身后此人。是他吗?会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偏是身后那人也像石化了一般,牢牢地用双臂将她裹在怀里就是不肯松手,也不肯再动一动,两个人好像心里都有顾虑。身后那一双手臂箍紧了她,能感受到她因某种复杂的情绪而不能平静,导致胸腔起伏,她也同样能感受到紧贴着肩后的沉重有力的心跳声,跳得那么激烈。
忽然静谧的房间里传出悠扬的古曲《平湖秋月》,那么富丽堂皇的音调却让两个彼此还未谋面的人都很吓了一跳似的一颤。鲁斯骊慢慢一挣,终于那一双手臂也缓缓地放松了一些,但还是不肯完全放开她。两个人都有些难分难舍,却又难以为继,鲁斯骊慢慢将身子蹲下来,从地上的电脑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尽量调匀了呼吸。不过还未等她说话,另一边已经传来赵逐青的声音,“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嗯……刚……刚回家。”鲁斯骊一时有些接不上,调整着情绪来应对。此刻她的心思全然都放在身后的那人身上,可她还是不敢回头看。只能感觉得到他又慢慢走近了她,在用一种似乎很怜爱的手感拨弄着她的头发,这让她身子紧张得几乎要僵硬。
“一个人又去哪儿了?我想起来一件事,要不然咱们俩一起去健身房学肚皮舞吧。我产后长了二十斤,得快点恢复过来。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西大望路那儿有个地方教练教的是正宗的土尔其西迷舞。正好咱们俩都离那儿近,也给你找点事做,别整天不是看书就是练字,有什么用呢?”赵逐青只顾着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她已经吃过了晚饭,女儿正在和王暄玩,有的是时间和鲁斯骊闲聊。并且,她觉得这样的闲聊对于鲁斯骊来说也是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未婚女人,除了同事几乎没什么异性朋友,又越来越孤僻,她真的会不寂寞吗?
鲁斯骊一边听着一边感觉身后的人慢慢在扳着她的身子将她转过身来。她心里紧张到了极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但是她却任由他这样做了,同时心里也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慢慢地她终于正视了身后的那人……
一双略微斜飞入鬓的一字眉,隐隐的眉棱处的威仪,那样饱含深意的凤目,和这样如同失而复得般看着她的神态……她几乎要惊叫出声,瞬间眼泪无声而下。口里却还不得不有些滞涩地回答赵逐青的问话,“我又不要去夜总会做舞女,干嘛非得学西迷舞,等你找到比较优雅的埃及风格肚皮舞教练再来找我好了。”说完竟下意识地把赵逐青的电话给挂掉了。等挂掉了方才猛然醒悟,看了一眼手机,再抬头来瞧着眼前的人。
“胤禛”眼里此时才渐渐漫上了温柔,一手扶着她的肩臂,一手拨了拨她几乎已长及腰际的头发,是长长的乌黑的直发。就好像他在冬至祭天出宫之前在永寿宫里看到年雪诺时她拖于枕畔的发丝一样。此刻的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这大概是他最洞晰前后的时刻。是怎么样因为福惠的死想起了他的生母皇贵妃年雪诺而伤心;怎么样得了张太虚之力而穿越到了这三百年后的未知世界找到了雪诺的转世之身;怎么样与鲁斯骊度过了那心心相念的七日;又怎么样在一同穿越回去的时候走散,还有回去后的情景和后来一切的故事。还有那些未解的疑问也一一得到了解释,为什么他梦中总会出现那个打扮怪异却长得与年雪诺一模一样的女孩,为什么“夭夭”这个名字总会那么有力地震撼到他……还记得他是在吉安所年雪诺的金棺前晕倒的,然后醒来便出现在了这屋子的门外,从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记起来了,也知道了一切。
他的手拨弄着她的长发,轻柔得好像怕破坏掉什么。他的眼睛止不住地贪恋着她的容颜,可以看到她还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真是太好了。“朕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冬至祭天一出宫那日便是永别……”忽然他又住了口。她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还说什么永别呢?
鲁斯骊轻轻笑了,“我也真的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已经五年了,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话音未落忽然《平湖秋月》的乐声又响起。鲁斯骊看都未看就把手机关掉。打开了客厅的灯,拉着“胤禛”的手进来。
然后穿过客厅进了卧室,再次按亮了吊灯。他这才赫然发现,四处堆的都是一卷一卷的宣纸,上面有写字的墨迹。而原来的电脑桌现在完全成了她写字用的书桌,一只青花笔筒里的各式狼毫、紫毫,大大小小如树林一般。一摞字帖,颜真卿多宝塔,柳功权玄秘塔,欧阳询、王羲之、米芾、董其昌。他甚至还看到了一本《雍正墨宝》……这和雪诺弃赵从米又何其相似。若说他从前还不能完全体会得到年雪诺的心,此刻便完全能理解鲁斯骊了。她还是他的诺儿,他又何其有幸,可以同时得到她的前世和今生?
两个人都觉得好像有很多的话要向对方倾诉。可是又觉得这些话不知哪些该先说,哪些该后说,哪些又不该说。“胤禛”看了看桌子上铺的那一幅宣纸,临的正是他写过的《爱莲说》。若论起来,自然是功力极差,远远不能相及,但是字字都在极认真地体察和模仿的意途却是能看得分明。他禁不住一喟而柔声道,“你的心朕今日方才能明白。”说着便将鲁斯骊拉入怀中,两个人近身相拥,沉默下来。这一刻好像各自心里都载入了沉重的心事。
过了许久,鲁斯骊轻轻推开他,“四哥,天晚了,你先休息吧。”她已经从初见他的惊喜中平静下来,并且好像心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压着一样。帮他铺陈好了一切,两个人洗漱之后各自安寝。
只是这一夜一墙之隔的两个人都难以入眠。
明净的秋空下远远的是山的影子。最喜欢这样看着山的感觉,远得好像永远不能触及,远得好像身在水墨画的意境中。再近些是金绿交杂的树,许多的树,许多被染上了金黄色的树。这样的色调与泰陵的明黄、朱红更相衬一些,显得更协调。而这样的浓浓的秋意也更符合在泰陵前凭吊的人的心境。
还是没有什么人,隆恩殿内只有“胤禛”和鲁斯骊。两个人并肩站在那两帧画像前。“胤禛”知道,就在后面的宝顶下,他的诺儿已经沉睡了三百年。而就在昨天,他还看到了她,就在几天之前,她还曾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这种感觉让他实在不能不在心里波澜起伏。知道为什么上奈何桥要喝孟婆汤吗?因为前世的记忆实在是太沉重了,会把下一世的人彻底地压倒。但是竟也有他这样如此执着的人,他就是不要放弃她。轻轻牵了鲁斯骊的手,两个人在秋风的微微凉意中出了隆恩殿向外后面的方城明楼走去。穿过下面的门洞,后面就是宝顶,面前便是宝顶下的琉璃门。
鲁斯骊走过去,身子贴在琉璃门上,伸出双臂,用手轻轻去抚触琉璃门。至今她仍不明白为什么五年前的那一天,她不能穿过这里,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分离。也许五年来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她都盼着能和他再度相见,但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她又如此害怕。害怕他们之间又会是一个短暂相聚之后更长久的分离。若是再次分离,也许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他们之原本就没有交集,这样的见面已是奢侈,永生永世的分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她能靠思念一个人过完这一世吗?答案是肯定的,但是她碎了一地的心谁来帮她收拾完整?
鲁斯骊注意到,到目前为止,“胤禛”从未跟她说过一次要她随他一起回到那个时代。这和上一次的他是多么的不同。所以,她并不敢肯定,此刻的“胤禛”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胤禛”看着她抚摸着琉璃门的沉思,忽然很清晰地记起了张太虚上一次说过的话。说她心有杂念,并不是一心完全系于他一身,所以她才不能穿过天门。那现在呢?现在他就敢肯定她一定是一心系于他一身吗?前世的她和今世的她都让他因此而无比地纠结。
“四哥……”鲁斯骊忽然慢慢转过身来,“我想听听她的故事。”她真的不是以前的鲁斯骊了。以前她拒绝承认她的前世,并不想和前世的他有任何纠缠。但是现在时过境迁,她竟然也会这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
“胤禛”走近她身边,凝视着鲁斯骊的面孔,完全不同的人,但又是一模一样的容颜。还深深记得昨日看到金棺中的雪诺恨其不能复生的心痛,此刻不就是最好的补报么?让鲁斯骊促不及防地便把她拖入怀中,就好像无数次抱着雪诺一样。可是和雪诺一起的时候,眼前的人又那么多次出现在他梦里,让他一直念念难忘。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啊?
“她从来没说过她喜欢朕,也没说过她爱朕,但是朕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十四弟为了她敢公然和朕对抗,擅闯后宫去见她,可她是朕的皇贵妃,朕怎么能容忍?她临去时朕也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是十三弟替朕送了她。等朕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她躺在吉安所停灵大殿的金棺里……”“胤禛”的声音哽咽了,可知当时的他看到自己深爱的人已死,没能见最后一面是多么遗憾。若不是因为这份遗憾,也许还没有他和鲁斯骊今日的相见。
鲁斯骊从来不知道原来雍正皇帝和皇贵妃年氏还有那么多的故事。她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身后竟会有那么多传奇。单是为了眼前这个为情所伤的男子就足以让她对他们的过去感兴趣,足以让她心疼他。不说话,默默抱了他的腰,将面颊贴上他胸膛。
“夭夭……夭夭……”他抱着她叫着她的名字。想起雪诺临终时身上竟还有四个月的身孕,最后的她是带着怎么样的绝望?他多么想好好弥补因他处治年羹尧而带给她的伤害。“朕再也不能离开你了,必定要和你在一起。”在鲁斯骊听来,他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但是她仍然有顾虑。
“胤禛……”终于再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她等了五年难道不是为了等这一刻吗?“我也不想再离开你,不管去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鲁斯骊在他怀里仰视他,泪如泉涌。“胤禛”极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以前的雪诺从来不会对他有这样明白的表示,所以如今的他才会对这样的话如此感激。
“贫道稽首,给皇上请安。”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胤禛”和鲁斯骊松开对方都有些急不可待地回首去瞧。果然是依旧穿着青布道袍的张太虚。鲁斯骊已经完全不再害怕他那样一张总是面色惨白的面孔,甚至在“胤禛”看来有些奇怪,张太虚和鲁斯骊什么时候竟如此熟稔了?
鲁斯骊有些不好意思地拭了拭泪,破啼为笑地迎上两步笑道,“张道长……”
“姑娘且慢。”张太虚好像知道她有什么问题要问,已经拦住了她。走近了先向“胤禛”拱手为礼,然后方向鲁斯骊笑道,“姑娘想问什么贫道明白,不劳担心,此次必定让姑娘如愿。前次是姑娘自己不诚心,如今已经要修成正果,可喜可贺。”
听张太虚这样说话,不但鲁斯骊,连着“胤禛”都放下心来。
但是张太虚转瞬又收了笑,向着“胤禛”和鲁斯骊打量了一番正色道,“皇上和姑娘可知道?今日之事日后必定是如云散尽,是过眼烟云?”“胤禛”和鲁斯骊都没太听懂他的话,有些面面相觑。“胤禛”问道,“这又做何解释?”
张太虚一甩拂尘恭身回道,“等皇上和姑娘都穿天门而过重回大清的时候,此一世的事便会全都忘掉,今日的所有约定也会忘掉。也许以后一世也不再相逢,也许相逢也不能相认。既便是相认了,也不一定能还在一起。也许皇上和姑娘此后如同陌路,对面也不能相识;既便是相识了也许早就移情转性早就没有了思念之心。”
这番话完全够明白了。这让“胤禛”和鲁斯骊很意外。原本以为都经历了一番磨难,必可以修成正果,谁知道反是这样的结局。或在不同的时空互相思念,或在同一时空互相忘却,这是什么样的选择?
“胤禛”蹙了眉没说话,但是他心里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结局。而鲁斯骊却早就转脸好像瞧着另一边那上宝顶的马道在研究什么似的,只是她脸上早就泪渍满面了。
忽然“胤禛”一把将鲁斯骊拉近自己身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就想凭着这一次便成为心底永远的记忆。然后便转向张太虚,“什么时候回去?在哪儿?”
张太虚看了看“胤禛”又看了看鲁斯骊,说道,“明日午时,太和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