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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魂归离恨(下)

冬至祭天,是无比重要的一项祭祀。除非圣躬染恙不能身体力行,否则从不会命人恭代。雍正在还是皇子时曾经恭代父皇圣祖仁皇帝主持此仪式,从雍正元年开始,他便以皇帝身份来再次履行这样的职责。

身着蓝色龙纹朝服,加上披领,头上黑狐皮的三层冬朝冠,雍正出了养心殿忽然在庭院里停下来。尽管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永寿宫眺望,但是在那一刻他心里想的确实是卧病在床的皇贵妃年雪诺。

龙辇和大队的王公、大臣、随从及层次分明门类复杂的卤薄仪仗缓慢驶离了紫禁城向南而去。坐在辇中的皇帝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紫禁城中好像有一根极细的丝线隔空而来拴在了他心尖处最柔软的地方,令他莫名生悲。

龙辇一出宫,皇后乌喇那拉氏、齐妃李氏便莅临永寿宫。尽管齐妃李氏够不上名份,但是皇后说要探望病中的皇贵妃,谁敢不让?何况还是在皇帝已出宫的时候呢?

雪诺不得不按规矩起来换了衣裳勉强出迎。这时皇后和齐妃已经进了正殿。瞧着雪诺面白如纸,瘦骨伶仃的形止,皇后和齐妃没有一点的惊讶,倒觉得有说不出来的痛快。既然是同侍圣主,她们又都早于她,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拥有了那么多呢?

皇后当仁不让地在上首坐下来,瞧了瞧雪诺,面无表情地叹道,“皇上许久没来永寿宫了吧?我怕这个时候年妹妹最需要劝慰,趁着皇上出宫我也才好来瞧一瞧。这些日子夜夜都在养心殿给皇上侍寝,着实是有些累了。”皇后说着端起茶碗来。

齐妃笑道,“真是托皇贵妃的福,如今后宫才总算是雨露均沾了。若早是这么着,皇贵妃恐怕也不至生病至此吧?”齐妃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皇贵妃……”皇后已经放下了茶碗,和齐妃一起齐齐地把目光都投到雪诺身上,似乎全然看不到雪诺已经又用帕子掩着口在努力地抑止着什么。

齐妃接着道,“年大将军……哦,不年羹尧,已经被革职了。九十二款大罪,着实是罪大恶极。如今羁押在刑部,怕是没有人敢告诉皇贵妃这些事。不过总算是皇上圣心慈悲,不肯让他身首异处……”

齐妃话未说完,忽然雪诺“哇”地一声儿喷出了一口鲜血,连人带椅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斋宫的殿门无声儿地被推开了,如同弱柳扶风般进来一个年将及笈的女孩,穿着粉绿色的宁绸旗装,上面彩绣花蝶。头上双凤髻,刘海如烟,两只翡翠步摇,耳上翡翠秋叶耳坠。随着她的婀娜步态,那两只步摇和两只耳坠也轻轻晃动,极为动人。正在伏案写什么的皇帝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

这女孩长了一双很少见的娥眉,又细又长直飞入鬓,真是端庄美丽极了。配着这眉的是一双丹凤目,目中流光凝睇,像含着一汪露水一般清澈。最动人的还不在此,是这女孩的挺挺的小鼻头,小巧可爱,倒带了几分稚气。让人生爱的还不是那盈盈眉目,而是真正称得上娇艳欲滴的樱桃红唇。真是像花瓣一样丰润。只是那微微上翘的上瓣红唇显出她有些任性的样子,并且显得人中极短。她身上那样的气蕴,真像是曹子健笔下的洛水之神。

“胤禛……”她走近了,竟含笑轻唤他的名字。雍正猛然醒悟,这不是康熙五十三年秀女复选时与他在御花园中巧遇的年雪诺么?她病好了么?怎么竟到这里来找他?抑止住心头的狂喜,站起身来,走近问道,“诺儿,你可好些了么?朕着实牵挂你。”

女孩含笑蹙眉摇了摇头,“我不是诺儿,我是夭夭。”

胤禛一时迷惑,刚要再说话,忽然瞧见殿门又被推开了,那个常在梦中相见的白衣女孩慢慢走进来,也含笑轻唤道,“胤禛……”原来她竟与年雪诺长得一模一样。

胤禛再回头来瞧时,绿衣女孩已经撇下他迎上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手里抱了一个小婴儿。那小阿哥白白胖胖,不哭不闹,额头、五官依稀长得还颇像他的样子。绿衣女孩将手里的小阿哥抱给那白衣女孩笑道,“我要走了,辛苦你了。”

白衣女子笑着接了小阿哥,又笑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何必客气。今日换过,五年后还当再换回来,有趣有趣。”

胤禛正要再说话,忽然殿门又开了,进来那个给弘时、弘历、弘昼治病的道士张太虚,像没看见他一样,只对两个女孩笑道,“我四处去寻,原来你们在这里。急什么也?”说着三人笑着又向殿门走去。

那白衣女孩忽然回头巧笑嫣然,“胤禛,你是我的胤禛,我是你的夭夭。”

“夭夭……”雍正唤了一声,忽然醒来,斋宫内却四处无人,原来是南柯一梦。身上已是汗出如浆,忽然心悸不止,大声命道,“来人,快去传和硕怡亲王。”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山河一片稿素。允祥毫不吝惜地将手里一支象牙柄鞭子用力抽在“白雨跳珠”的身上。忽然“白雨跳珠”脚下一个趔趄,竟将久擅骑射的和硕怡亲王摔了下来,惊得后面的从人纷纷下马来搀扶。允祥却将扶他的人推开,走到烦躁不安地原地踏步的“白雨跳珠”身边,伸手来轻轻抚了抚它,再次飞身上马,又向紫禁城奔去。

雪诺半倚在窗边的炕上,她不愿意再睡在那张床榻之上。忽然向和露吩咐道,“去……去开门……他来了……”她气息微弱,只说这几个字已经是用尽了力气,然后便喘作了一团。和露心里早急得团团转,看样子便知道皇贵妃已是弥留了,原来前几日竟是回光返照。自己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又不放心别人,此时唯有忍着泪安抚道,“主子莫急,奴婢这就去开门。”

刚走到殿门口想叫人出去看看,忽然正殿的门已被撞开,一阵冷风扑了进来。怡亲王允祥一身的落雪闯了进来,左右顾盼,看到和露便问也不问向东次间走来。一眼看到炕上的雪诺,便愣在了当场。这还是那个总是对着他任性,和他一起骑马,写字的年雪诺么?御花园里那一次难得的单独相对好像还是在昨日,如今竟枯瘦至此,允祥心里好像被猛然一揪,极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痛。凝神片刻,将身上落满雪的披风卸掉,随手丢在一边,又将头上落了雪的青狐冠也摘掉并不看谁就向后面递过去,被和露接住了。和露轻轻出了寝殿,将殿门关好。

允祥大步走到炕边,犹豫了一刻便一把将雪诺抱进怀里。然后便再也忍不住地哽咽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地哭着。他用力地抱着她,以慰解他多年的相思,希望她能在他怀中再次复生。如果真的有这一天,他会不惜一切留住她,不再让她受一点伤痛。

雪诺的意识已经渐渐地在模糊,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呼唤,“胤禛……胤禛……”这声音传到允祥耳中,他慢慢放松双臂,看着怀里的雪诺,心里如同刀割,狠狠地握了拳。轻轻地极温柔地抱着她,看着怀里气若游丝的雪诺,一边任凭涕泪横流,一边轻声安抚她,“是四哥让我来的,四哥马上就来。诺儿,再等一会儿,四哥马上就来。”

雪诺最后一次清醒过来,看了一眼允祥,便慢慢闭上了眼睛。最后说了三个字,“来世吧……”

“诺儿……诺儿……”允祥似乎是怕她冷似的,仍然紧紧抱着她,要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他已经泣不成声了,他心里的委屈又有谁知道?

仍然穿着祭天的蓝色团龙朝服的皇帝在肩舆上颠簸,任凭抬肩舆的太监狂奔。肩舆落在永寿宫门口,不待停稳,雍正已经一步跨下来,险些被绊倒。全然不顾一切地向着洞开的宫门大步而去。

进了院子,皇帝忽然站住了。明黄琉璃瓦的殿顶,海棠树的树冠,还有那青砖地上,处处都是银白色的落雪,没有被践踏的痕迹。整个永寿宫好像也没有任何发生变化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抬头向对面月台上东次间的窗户望去,好像透过窗户能看到雪诺在里面言笑晏晏的样子。此刻她就在里面等他吧?

这种幻想鼓励着他,轻轻地,像是想给她一个惊喜。一步一步走上月台,再进了正殿。颤着手挑开帘子,一步跨了进去。东次间还是以前的样子,是她睡过的床榻,是她经常坐在那养神、看书的窗下的木炕,还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可是人呢?人在哪里?雪诺在哪儿?四处空空如也不见她的影子,可是她又好像无处不在。她有意藏起来么?是不是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忽然听到更里面的东梢间有轻微的声音。心里狂喜,安定下来,“诺儿,朕回来了。”急步过去,挑帘而入。

一个浑身稿素披发的女子,是和露。她穿的是稿素!他的诺儿不在了。倾刻间像是一盆冰水迎头泼下,全身的力气都遗失殆尽。一眼看到里面的炕上放着的东西,全是雪诺的衣裳和饰物。和露就是在整理这些。和露看着皇帝颓然麻木了,扑通一声儿跪下来,再也顾不得规矩便失声痛哭起来。

雍正却好像忘记了一样,瞧着雪诺的东西,木然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这些东西你主子还要用。”说着他下意识地拿起一条妃色手帕,完全素色,只在一角好像绣了两个字。拿着手帕轻轻抚弄,好像这就是雪诺的面颊,贴近了,还可以闻得到其嗅如兰,那是她的味道。

“夭夭”!两个黑色丝线绣的小字突然跃入他眼帘。雍正心里好像被猛然一扎,立刻站起身来,染着红血丝的双眼盯着和露问道,“这是谁的?”

和露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帕子回道,“这是皇贵妃的遗物。这炕上的都是皇贵妃的东西。”

雍正再一瞧,除了衣裳和别的东西外,光是帕子就有数十条之多。立刻像疯了一样,一条一条捡起来细瞧。每一条不同颜色的帕子或是素面或是有绣纹,但是都无一例外地用各种颜色的丝线绣着“夭夭”这两个字。每看到一次,他心里便像是被针扎了一次。

任凭一叠手帕散落了一地,颤着声儿问和露,“夭夭是谁?”

和露将手帕一一拾起来回道,“夭夭是皇贵妃主子的小名。主子说是取自于诗三百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夭夭,年少而鲜研的美丽,年雪诺果然就如同她的小名所预示的一样,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夭折而去,永远停留在了她的夭夭之年。

雍正摸索着将怀里一条已经变黄变旧的白色旧帕子抽出来,递给和露问道,“这个你认识么?”

和露看一眼那上面的荷花、垂柳、小红鱼,以及角儿上那淡淡的“夭夭”两个字,很肯定地回道,“这也是皇贵妃的,不过已经失落了很多年了。帕子是贞常在亲手照自己的那个绣了一模一样的送给皇贵妃一条。那时还是刚选秀进宫的年小主,当时主子自己绣上了自己的小名。只是这条帕子没用多久就失落在御花园了。”

雍正用力握住了和露的肩将她从地上拖起来,一双眼睛里满是血红地问道,“她在哪儿?”

和露没反映过来。

他又厉声问道,“说!她在哪儿?朕要见她。”

和露这才明白过来,飞快地回道,“主子在吉安所。”

雍正放开她大步向外面走去。

出神武门,景山之东便是吉安所。明代时这里为司礼监,归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的司礼监太监们操纵,是不折不扣的权力衙门。大清定鼎之后,这里逐渐变成了宫眷死后暂时停灵的处所。

雍正进了仪门,直奔停灵大殿。远远就看到了漫漫一片的缟素,四处都是那样的白色。心里开始发抖,他终于知道了那手帕的事,曾经多少次在午夜扪心自问,却始终不知道最远的便是最近的,夭夭就一直在他身边。隐隐已经看到了殿内巨大的金棺。他的诺儿,不他的夭夭,就躺在那里面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皇上,臣给皇上请安。”一个疲惫苍老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去。认得这个人,是太医院的一个医正,常给雪诺诊脉。“臣无能,不能治皇贵妃的病。”

他已经不想再听这些话了,只想早些见到她。再要提步进去,那太医却拦住了他,“皇上请留步,臣有事要回禀。”

“什么事?”耐着性子问道。

“皇贵妃薨时身上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什么?”雍正一惊,顿时横眉怒目向那太医。太医只能不住叩首,以求谢罪。但是他渐渐又收了怒容,忽然一仰面,鼻息作响,再低下头来,眼泪已经如止不住的洪水般泻了下来。

摆摆手,命那太医退下。盯着眼前,似乎仍然不敢相信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进了停灵大殿,一步一步挪到那金棺旁边。瞧着金棺,就好像是瞧着她一样。命道,“开棺。”

殿内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没有人回应。

“开棺!”雍正声音陡高,在殿内余音绕梁。

金棺被打开了。金黄色缎缂丝陀罗经被上织满了梵文。它真的能保证她可以被超生吗?真的可以在那个未知的世界保护她吗?没有了他,谁来疼她?她会孤单吗?他终于看到她了,她闭着眼睛如同熟睡,容颜一如生前。她是在梦里等他吗?她知道他已经回来了吗?为什么她不肯看他,还在生他的气么?

雍正凑上前去,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俯身去亲吻棺中的皇贵妃年雪诺。吻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望着她时,目中满是宠溺的温柔,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只想说给她一个人听,轻声道,“不管是诺儿,还是夭夭,你都是朕最爱的人。朕陪你……”话未说完便身子一歪倒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