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她是在劝和不如说她是在拱火。言外之意句句在提醒雍正,随便他兴之所至临幸一个宫女也是极为平常的事,并不是错;提醒他,她出来迎驾是因为他先约定要她等他,是他有话要对她说;提醒他,既便雪诺是皇贵妃也不该独断专权,让他失去了在后宫的权力。而玉沁的态度却是可怜可悯的,反倒让人觉得应该去保护她。
雍正面色渐渐有些难看,瞧了瞧跪着哭求的玉沁,再看看无动于衷的雪诺。而雪诺仍然好像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还在看着他们两个人。只是又是连声儿不住地咳嗽声儿。
“主子……”殿内又出来一人,是和露,她是听到那异样的咳嗽声儿才出来的。不料看到眼前的一番情景,着实是有些意外。但是旋即她便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向着雍正无声儿地肃了一肃便来扶雪诺,“主子,回去吧,仔细着凉。”雪诺转身,咳得更甚,和露抽出自己衣襟上的手绢儿递给雪诺。雪诺身软无力地被扶着上了月台进了殿去。
雍正这时方才猛然醒悟,立刻绕过仍然跪在地上啜泣的玉沁大步赶上去。但是等他进了殿,那东次间雪诺寝殿的门已经关闭严实了。雍正欲抬手叩门,又将手放了下来。他被拒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个时候她还会命人开门么?如果她坚持将他拒之门外,那他天子的颜面何存?待要离去,可是里面和露揪心地叫“皇贵妃”的声音,还有雪诺的咳嗽声儿都让他无法放下对她的心思。
雪诺用和露的手帕掩了口,咳着忽然觉得一股热流涌上,满口腥甜,张口便有东西涌出来,忙拿手帕接了。咳嗽渐渐止了,颤着手将手帕拿到眼前一瞧,竟是一汪鲜血,别样浓烈,顿时心里便凉了。
和露也看到了一帕的血迹,失声儿道,“主子,怎么……”
她话未说完,雪诺便伸手掩了她的口,将她的话堵了回去。雪诺无力地放下手,声音轻软地道,“不要说话。”她知道他一定还在门外,但是此刻相见她只有心里更难受。
听到殿内和露那异样的声音,雍正心里一跳,猛然叩门,大声唤道,“诺儿,开门,朕要进来。”这样大的声音,几乎要响彻殿内外,在深夜里格外刺耳。和露有些慌恐地看看雪诺,雪诺摇摇头,喘声儿吩咐道,“不许开门。”
任由雍正在外面无论怎么叩门呼唤,雪诺就是不准开门。终于雍正被惹怒了,殿门轰然巨响,外面是雍正暴怒的声音响彻殿顶,“这永寿宫还是不是朕的后宫?你还是不是朕的皇贵妃?朕的颜面在你面前就这么一文不名么?”
接着便是不知什么跌倒的“乒乓”巨响的声音,还有重重的脚步声。直到听到院子里又是雍正对着玉沁怒道,“起来,朕不准你跪在这儿,这不是你的错。”然后便是他离去的脚步声,还有开关宫门的声音。
最后只听到玉沁的哭泣声儿,“皇上……都是奴婢的罪过……”然后外面便渐渐安静了。
过了好久,和露再向外面一瞧,庭院里已是空无一人。而整个永寿宫则安静得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连数日,皇帝再也未来永寿宫。不知是不是籍此便要迁回养心殿去住。只是许多散落在永寿宫的圣物还表示着留有他的痕迹。书房里有他用的笔、墨、纸、砚,雪诺寝宫里有他的样样衣物……整个永寿宫的前殿里各处都是一片狼籍,雪诺不许人动任何东西。
连日来雪诺先是日日咳血,然后便是高热不退,只是仿佛心灰意冷了一意求死一般,就是坚决不许人去禀报皇帝,也不许请太医来。真心焦急不堪的便是和露了。而以前忠心事主的玉沁却再也不肯露面,只是日日躲在自己住的后殿内以泪洗面,倒让人觉得是她受了皇贵妃的压制才不能出头似的。
秋夜轻寒,雍正在养心殿寝殿的炕桌上仔细读了年羹尧的折子做了批示。西北日渐平定,接下来经营陕、甘、青、川包括云贵在内哪一个直省都有让皇帝头痛的事,必须要有一个既是曾经身赴当地又是为人老成练达的人来着实仔细地问一问详情才能做出重要决策。这个人当然就是抚远大将军年羹尧。雍正思之再三,决定命他回京述职。一来是嘉奖出征西北的将士,以扬****国威;二来便是君臣之间许久没有推心置腹,如今都是今非昔比,身上的担子自也不同,君臣之间的倾心相对也是非常要紧的事。
批完了折子,时辰并不算晚。窗外晚风乍起,心里无端涌起浅淡的悲凉之感。也许是因为秋天的缘故吧?可是他怎么也会学起文人骚客来伤春悲秋呢?有些自嘲地淡然一笑,收回目光一眼看到那一罐上好的菊花白。夫旨,酒者天之美禄。更何况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不肯唤人来破坏这宁静,自斟自酌起来。
朦胧之中眼前又是雪诺。不,不是雪诺。虽然面貌与雪诺一致无二,但是那独特的打扮绝不是她。又是那个白衣女孩,她又来了。这次她没有哭,也没有生气,一直在向他笑。还在叫他的名字,“胤禛,你是我的胤禛,我是你的夭夭。胤禛,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想努力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却猛然醒来。原来是醉中一梦。怪不得说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头痛得厉害,菊花白后劲颇足,甚至让酒量甚佳的他都有些迷神眩目了。借着酒力起身,连常服冠都未戴,只穿着一件姜黄缎常服袍便向外面走去。仍然强自镇定着秉持皇帝威仪。只是他不说话没有人敢问他要去哪里。
永寿宫里海棠树的叶子黄了,在秋风中纷纷飘落。宫门被大力叩开,万圣之尊的天子不顾一切地向正中的正殿大步而去。在所有宫人的错愕之中他蓦然发现东次间雪诺所住的寝殿依然殿门紧闭。瞟了一眼,心里更被刺痛,眼风扫到一个宫女,吩咐道,“开门,朕要进去。”
那宫女早看出来皇帝今日情形不同往日,不敢违拗,上来叩门轻轻唤道,“皇贵妃,皇上到了。”没用她再叩第二下,殿门吱呀一声儿便打开了,和露迎出来。看到雍正,含笑请安,“奴婢给皇上请安。”说着便大开殿门,恭迎皇帝进去。雍正向身后随侍的宫人们摆摆手,示意散去。
雍正进了殿,和露也退了出去,这时雪诺已经起身迎了上来。几日不见竟消瘦至此,面色很苍白,只是面颊处却仍然两片红晕,衬着苍白的肤色显得有些鲜艳得不自然。两只眼睛也稍有下陷,更显得又大又黑,如同宝石一般。身上海棠红的旗装妩媚又娇艳,倒显得气色还好些。只是目中冷冷,并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是瞧着胤禛。
“怎么?你看到朕不高兴么?”胤禛有些失望。原以为数日不见雪诺的心思也和他一样,同样思念至深难以自拔。只是眼前他并不能看出来她的心思,只能失落地回想她曾经对他那么依赖地投身入怀。
雪诺慢慢蹲身一安,再起身轻轻问道,“皇上饮酒了?”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心里其实也是同样。只是她并没有如此直白地把自己的心思完全剖析于他面前。因为她同样不知道他心里做何感想。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点什么。
胤禛慢慢走上两步,忽然狠狠地搂了雪诺的腰,一用力将她勾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用力抬起她的下颌,所有动作没有一点怜惜之情。目中带着恨意,语气烦躁地问道,“你要什么?说!你究竟要什么?朕的一颗心全都给了你,不够么?是不是还要朕的命?”
雪诺吃痛不过,身子又病后乏力,觉得极不舒服,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她并不认同他说的这些。她真的得到了他的一颗完整的心么?他心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吗?她并不是一个所求太奢的人,只是她已是倾心相待,为什么换不来他的真心呢?才要说话,又是嗓子一热,把话堵了回去,那腥腥甜甜的东西在口中回味。
“朕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是十三弟?还是十四弟?朕哪一样比不上他们?为什么不能得到你倾心相顾?你心里就真的没有朕的位置么?朕究竟要为你做什么,你才能真的爱上朕?”雍正目中渐渐有些湿润,语气也渐渐地苍凉起来。
雪诺已是有些头晕目眩吃不住力了,只得用力推他,“放手……”
胤禛心里痛得好似刀割,他以为她还是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这时外面嘈杂起来,殿门忽然“砰”的一声儿好像是被人撞开了。雍正放了手,和雪诺两个人都有些愕然地看过去。已经有人闯进来,居然是玉沁。她身上的白缎衣裳……
玉沁走上两步,并不向雍正请安,反倒是跪在雪诺面前,未曾开口先落泪,楚楚可怜地道,“年姐姐,你就原谅皇上吧。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全凭你,只要你能消了气,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值了。”
雪诺身子一晃,急抽出手帕来掩了口。好半天才冷冷地盯着玉沁道,“出去!谁许你进来的?”她终于知道了隔在她和胤禛之间的是什么,他们真的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胤禛看着跪在地上的玉沁,那白色的衣裳,有些梦幻般地陷入了沉思。再看雪诺对玉沁的态度,忽然心里一动,那一双一字浓眉的眉棱略略一挑,神智已经恢复了平静,向着玉沁以高高在上的神态吩咐道,“瓜尔佳氏……”
玉沁一怔,不知道皇帝这么郑重其事地唤她是为什么,反映过来立刻调转身子向着皇帝跪好,答了一声儿,“奴婢在。”
雍正看了一眼雪诺,却向玉沁道,“你服侍朕有些日子了,一心事朕,秉性柔嘉,朕就给你个恩典,封你为常在。”想了想又道,“就赐号贞常在,贞顺的贞。”
按理说以玉沁上三旗秀女入宫的身份,要封也至少是贵人。封个最低等的常在,实在是已经委屈了。但是玉沁却不这么想,费尽心机总算是位列后宫,就算是忝居众妃之末,也毕竟不同于宫女的身份。更何况还赐了号,这可是殊荣,眼下连皇贵妃年氏还没有赐号。玉沁喜出望外,真心感激,早忘了刚才的事,向着雍正叩头道,“奴婢谢皇上隆恩。”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如此地感恩戴德,皇帝心里舒服了许多,又吩咐道,“叫服侍你的人进来伺候,你也不必在这里充宫婢了,还回后殿去吧。”
这一下刚才的紧张气氛全消,永寿宫里封了一位常在,也算是小喜事一桩了。
一直到进了永寿宫的后殿,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雍正和玉沁两个人的时候,他坐于炕上以肘支于炕桌上抚着太阳穴,才完全显露出颓丧和失落的表情,丝毫都没有掩饰。玉沁轻轻叫了一声儿,“皇上……”便跪在他膝前仰面凝神瞧着他。
雍正慢慢睁开眼睛,俯视着他膝前的玉沁。“朕说过的话,你不必当真。”语调好冷。
玉沁双膝行上前两步,将手扶在雍正膝上,“奴婢明白,皇上是借奴婢在试探皇贵妃。皇上……皇上心里……只有皇贵妃一个人。”玉沁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明白就好。”雍正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奴婢不敢有别的想头儿,只望着皇上和皇贵妃好得如同蜜里调油奴婢便无憾了。”说着眼里不住地落下泪来,忙用手背拭了,勉强笑了。娇怯地道,“只要皇上记得奴婢是皇上的夭夭,是皇上一个人的,就足够了。”
这时候提到“夭夭”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刺激雍正了。再加上玉沁这样打动他心的白色衣裳。还有她这么专一对他的心,如果是雪诺会这样,那有多好?雍正猛然将玉沁从地上拖进来,又将她拖到自己膝上,紧紧抱了,口里轻轻叫着,“夭夭,朕的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