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正与王绮茹客气寒暄的康悦蓉,似被人打了一拳,娇躯不稳地一晃。
御穹担心地忙扶住她的手肘,“悦蓉,你还好吧?”
她不着痕迹挣开他的手,尴尬地看了眼王绮茹和康邕,低声道,“我没事,你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的。”
御穹手僵了一下,忙松开她。
王绮茹看出两人不对劲儿,和康邕相视,只当未觉。
这边,轩辕博全然不知自己的心痛,会有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得牵引,沉浸于懊悔,一时不能自拔
千年前,他败得彻底。
他那么妒恨御穹,他计较悦蓉为御穹生育两个儿子,他优柔寡断,畏惧莲央太后……
千年后,他还是这样失败。
此刻,他的记忆中,仍是橡木屋里的情景。
悦蓉刚生下小儿,身染浊血,羸弱痛叫不止。
西门冰玉则清冷地俯视着她,却不愿让她立即死去。
她非得看悦蓉生不如死才开心。
而他,抱了孩子,犹豫不决,因西门冰玉一句话,片刻不敢久留。
“狼王陛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小孽种,还不肯走?不怕太后怪罪么?”
自那以后,每逢夜深人静,他总是从噩梦中惊悸醒来,梦到她在橡木屋里哭嚷,“轩辕博,把恪儿还给我,把恪儿还给我……”
登基大典举行时,他坐在阶下的狼王席位,不经意地抬头,远远看到坐在御穹身边的女子。
所有的记忆,洪水猛兽般侵吞了他的理智。
那紫色的立领金风华服,内敛,贵雅,雍容,从头上的九尾凤凰头冠佩饰,到脚上的翘首凤首宫靴,皆是金光璀璨。
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她只是微转头,淡看他一眼,便又看向御蓝斯和锦璃。
他不愿相信她是康悦蓉,也不敢相信。
这些年,他和御穹都是如此,寻找与她相仿的女子,纳为妃嫔,自欺欺人。
更荒唐的是,他竟寻到一个与她极其相似的女子,更名为韦蓉,封那女子为皇后。
所以,他认定那紫袍女子,是御穹寻到的新宠妃,不过是有与康悦蓉相仿的容貌与气韵。
御蓝斯与锦璃对她和御穹行跪拜礼,他亦是疑惑,却是此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真正的康悦蓉。
似命中注定,她取代了折磨她的莲央太后和西门冰玉,成为了血族最至高无上的女子。
锦璃带他到喜宴席位上,见他脸色不好,忙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来。
“义父,您还好吧?”
轩辕博按住心口,艰涩微扬唇角,“还好……”
“你们总该见一面,把心结打开。所以,女儿命乐正夕把太皇太后和我父皇和母妃的位子,安排在您左右两边,我派人去请他们过来。”
轩辕博惊慌地抓住她的手腕,“璃儿……”
锦璃看出,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也不勉强。
“我无颜面对她。是我夺走了恪,让恪杀御穹,杀御蓝斯,除掉血族……一切都是我的错。”
锦璃本是怪责他,见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如豆,大掌按住心口,忙从袍袖中取出一枚安神丸给他吃下。
“义父……您这样痛,母后也会痛的。”
轩辕博喘息粗犷沉重,身躯前倾,几乎趴在了桌面上。
这些年,心病成了心疾,却是每次心疾发作,他才知道,狼人也是会生病的。
“义父,在她有孕时,您给她服用过您的血……是您的血,没有让她变成真正的吸血鬼,您也等于救了她一次。”
“璃儿,你不懂,一切都是我的错。”
“始作俑者是莲央太后,虽然您也有错,可当初,您若不抱走恪,恐怕他早就被莲央和西门冰玉杀了。”
锦璃话刚说完,人群里一阵骚动,霎时满场安静,皆是循着一个方向看去。
御穹担心地惊叫声,显得异常突兀。
“悦蓉,你怎么了?悦蓉……悦蓉……”
御蓝斯和南宫恪都冲向那个方向。
御谨和御无殇也朝着那边奔过去……
从宴席高台上俯视下去,锦璃正见康悦蓉被御穹抱起。
那素来温雅如仙,从容不迫的男子,此刻六神无主,一脸恐惧。
他抱着他相思千年的女子,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拖曳身后的栗色长发,妖艳飘散如缎,似绵延开去的无尽痛苦。
他怀里的女子,早已晕厥,错过了他的心急如焚的焦灼。
凶残的吸血鬼与狼人们,在这特殊的一刻失了声,不约而同地,为传扬千年的爱情故事里的帝王与贵妃纷纷避让。
吸血鬼的心寂静冰冷,狼人的心烈如狂焰,世间传言许久,说他们是被诅咒的,都是绝情绝义的无心怪物。
可这一刻,谁能说他们无情?谁能说他们无心?
曾经的溟王宫,如今,成为血族皇宫。
紫宸宫仍是帝后寝宫,而康悦蓉自从住进来,与御穹分居。
锦璃把易容成千恨时,所居的灵兰阁,格外布置过,给康悦蓉居住。
顶楼一层,却单独供奉一个灵位。
平日门锁着,不准任何人进入。
锦璃也为此无奈。
御蓝斯把康悦蓉在灵邺城的宅邸差了,却拆不掉她心里深藏的伤痛。
若非那人,他和南宫恪都无法重见母亲,因此,他只得由着康悦蓉供奉。
楼阁靠着小湖,幽静宜人,最适合静养。
灵兰阁上下布置素雅温馨,只是这种素雅,因为有孙儿们的时常闯入,太难维持。
各式各样的玩具,点缀楼上楼下。
楼梯上,靠墙一侧,也摆了一排淳于缦亲手养的小兰花。
整座楼阁,四处花香弥漫,原本的素雅仙阁,溢满童趣,染了人间烟火。
自恃写字不错的御谨,把那些雪纱珍珠垂帘,当成了练字的绝妙之处。
他比照史册的记载,在上面抄写了祖父当年写下的情诗。
御无殇与淳于缦,在上面以彩墨配了图,虽然画得乱七八糟,却乍一看,彩墨晕染,花花绿绿,倒也别有趣味。
楼上卧房内,锦璃给康悦蓉施针医治过。
与御蓝斯、南宫恪安慰了御穹一阵,三人带着孩子们从楼上下来……
康悦蓉醒过来,却似忽然想到一件事,叫住两个儿子。
“溟儿,你在登基大典上,忘了公告恪儿更姓为御。”
“母后,不怪哥。是儿臣让哥暂不要宣布的,您一日不肯与父皇和好,儿臣便陪着您,一日不姓御。”
康悦蓉无奈握住他的手,柔声嗔责道,“你这是何苦?你若不更改姓氏,臣民们不知要如何揣测你们兄弟俩。”
“既然如此,母后就和父皇和好。”
“母后和父皇之间的事,和你无关,你不要拿这件事与母后怄气。”
“儿臣怎敢怄气,儿臣是随着母后的。”
康悦蓉说不过他,不再坚持让他改,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轩辕博正站在楼下厅里,看纱帘上的诗画。
御谨的字算不得拔尖,却是比照御穹的字迹练习的,龙飞凤舞,遒劲有力,颇有祖父的风气。
下面的画,是为诗词所填的,画得一男一女,在大齐皇宫殿前,于细雨中邂逅的一幕。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轩辕博转过身。
“璃儿,悦蓉怎么样?”
“刚醒,父皇在陪着母后。”
御蓝斯走到他面前,负手而立,握住双拳,克制着没有把拳头打在他脸上。
“若你心里还有她,心痛之前,且想想她。”
南宫恪也俯首道,“父皇,这样的事,我们不想再看到第二次!若换做是其他人,我和哥早就除掉对方。”
三人带孩子们离开,空阔的厅堂内,只剩的轩辕博,与御穹当初写下的诗。
“殿前初见,微雨倚情,弦曲声声寄相思。玉炉香清,鬓云眉静,椒房幽幽燃烛红……”
这首诗,写得是他们的初见与大婚之喜。
血族皇后的寝宫,是用香料加了血泥涂墙壁,后来便用金丝墙纸装点。
人类的皇后嫁入宫闱,才有椒房之说。
因此,当时,这首诗在后宫里掀起轩然大波。
御穹给了康悦蓉堪比皇后的宠爱,却从没有给皇后西门冰玉写过任何情诗。
这诗,加那“椒房”二字,已然彰显,康悦蓉在他御穹心中,无人可及。
他们成婚时,他轩辕博在做什么呢?
他没有想这诗画中的女子,他只是想着,如何把御穹踩在脚下,如何踏平血族,如何一统天下。
可他努力半生,终是因这女子的死,放弃了踏平大齐与血族的野心。
御穹在楼上僵坐了片刻,见康悦蓉仰躺着,与平日一样,不理会自己,便起身下楼。
他和轩辕博在楼梯转角,同时停住了脚步。
“穹,抱歉,朕不知道,她和朕是有牵引的。”
“轩辕博,无论如何,朕该感谢你当初让她服用了你的血,否则,她不会活到今时今日。至于其他的,那是千年前的事,朕有她在身边,心满意足,不想再多计较,也希望你能让我们夫妻俩安然团聚。”
安然团聚……这四个字,生生判了他的死刑。
御穹不等他应下,就下楼去了。
轩辕博看了眼窗外碧绿的湖面,深吸一口气,才上楼进入卧房。
康悦蓉听到他和御穹的声音,早已下床,收整好。
她端坐在床前的阳光里,脸色苍白如纸。
一身紫袍裹在身上,神光辉辉耀目,那冰冷的气韵,似能把绕在周身的阳光化为冰凌。
轩辕博走到她身前,默然跪下来,握住了她搁在膝上的手。
“悦蓉,对不起,这些年,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她俯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容,清苦地自嘲一笑。
“我也不知道,我与我的仇敌之间,牵引会亲密到如此地步。”
“对不起,当初……我该把你带走的。”
“没有必要。我爱的男子,自会保护我。”
“是,我永远比不上御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