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
关于成都,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几位唐朝诗人的诗句里得来的。杜甫晚年曾在这里流寓过一个不短的时期,他住在故人严武的军中。等到严武一死,他就只好再流浪,流浪,不久就客死在耒阳。在这位大伟人的晚期的作品中,我找不到什么光与色,除了那一种重重地压在人心上的衰飒的气氛。
其次就是那一位中国的堂(Don Juan),晚唐的诗人李商隐,也在诗歌里赞颂了成都。出现在他的诗里的是美酒,当炉的厨娘,和妓女。这使我想起他生活着的时代,中原正是在大乱之后,然而在“蜀”这一隅,还是“升平的世界”。当时的人们所寻求的,除了鲜艳的肉和芳醇的酒以外,似乎就更没有什么了。“美酒成都堪送老”,他是预备在酒的麻醉中过了这一生的。
当我所搭的载重汽车从驷马桥驶入成都以后,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先是远远的就已经望见了隐在灯雾里的迷离的城市。在经过了二三小时的夜里行驶以后,心里是早就盼望着早早赶到了的。我站在卡车的前面,迎着早春的夜风,望着越驶越近的布满了华灯的街道,心里微微的感到了一些温暖,觉得是走进晚唐诗句里来了。
在车上就已经受到了两位住在成都的商人善意的警告,说成都的旅馆是常常没有空房间的,担心着会有露宿的危险,所以车一停就跳上了黄包车。看那黄包车夫的行动真是悠闲得很,不过才两个转弯,就已经到了预先打听来的那家旅馆的门口,在最热闹的春熙路上。
侥幸我被接待到一间最后空着的楼上的房间里。这旅馆的布置和北平的旧式旅馆差不多,一进门是一个狭狭长长的过道,里边是一个大的天井,四周环绕着客房。我的房间在里边的第二进里,天井里种了两棵大芭蕉,当我走出我的房间凭倚在栏杆边上的时候,正好摩着它的大而绿的叶子。
安放了行李,洗了脸,我就又走到街上来了。正在旅馆对面是一家茶楼,窗子开着,里边坐满了茶客,还有着急促的弦管的声音。我看见他们一面品茗一面听歌的姿态,真是悠闲得很。然而我却不想走上楼去,因为我不愿再看到那些歌女的姿态。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厌恶了这个。记得八九岁时随了大人到北方特有的“茶楼”里去,看见窗前拉了一条绳子,一个个艳装的女人,侧了身子,一只手扶了那根绳子,在努力的喊出不自如的腔调来,两眼总是瞟着两边楼上的什么地方,这种姿态很使我不高兴,从此就不再走进那种茶楼里边去。成都的清唱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形,中国究竟是一个广大的国家,虽然地分隔了那么远,我恐怕真会有类似的情形,倒还不如让我在街上踱着,听着这悠扬的弦管,想着这些风雅的人们在过着“燕子笺”、“桃花扇”时代的那种生活的好吧。
街上的人还是那么多,可是商店都已经在上门板了。灯光渐渐的隐了下去,后来只剩下一个卖甜食的担子的油灯还在闪烁。那是一个老人,疏稀的白发,干净的青布棉袄,勤快的煮着那些甜甜的“吃的”。左面的担子上一排排着十几个碗,里边泡着莲米、西米、青梅、银耳……他的两只手熟练的从里边舀出莲米来,倒在左边的一个小铜锅子里去。放好了水,盖上盖子,一个垂了双髻的女孩子替他抽着风箱。一会儿,他又揭开锅子,加两勺糖,再盖上,添两块枯枝,汤就开了。倒在小瓷碗里,加上一枚有着长长的柄的小铜调羹。我坐在暗暗的灯光里吃了一碗,默想着过去在那儿看过的一张宋人画图,《货郎图》。那小车儿的装置就十分像眼前这一副,多么齐全地安置着那些小巧可也是必备的材料,这个老人和他的小孙女——应当是吧——是多么平安多么和谐的操作着。
我慢慢地吃完了莲子汤,胃里充满了温暖,慢慢地走回去。回头看看,小摊子的灯火还在寒风里摇曳,这时街上的人更少了。我想该不会更有什么主顾了罢?
由于疲倦,回来后就上床睡了。
夜里十一点钟,忽然为一种歌声惊醒。这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另由一个男人用胡琴和着,歌声非常激越凄凉。从直觉里觉得该是“凤阳歌”之类,是流浪人的歌声。胡琴的调子单调地回复着,女的自己还拍了板,更增加了音节上的凄切,我努力想听出她的词句来,可是终于听不出。
一时在枕上想到了很多事情,也都是值得悲哀的事情。
我记起了一个月前过的那些无聊日子,那时我看过的那一出戏,和在戏里扮着护士的那一个女孩子,她那摇摇的身段,雪白的素服,小小的加了黑边的白帽子,和那帽檐下面甜甜的眉眼。
当时她给了我一种悲哀的感觉。路上我时时想起这影子,在南京朱雀路的晚上曾经想起来过,现在就又想起来了。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使我每逢感到忧郁寂寞时要归结于“悲哀”。这使我看人间的风景时失去了颜色,我想我们真不该有那么“一面之缘”。
我在成都的第二个早晨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有着淡黄色日光的晴天。很早我就已经醒来了。算了口袋里仅够吃一顿简单的早饭的钱,我不得不去到一个学校里去找一个旧日的朋友,有没有把握可也完全不能一定。那学校在成都的西南角上,学生则全部住在文庙里边。当我踏进那朱红色的大门以后正好遇见了丁,我们已经有六年没有见面了,然而一见却还能认得。从我们的衣服上看来,他似乎比我还窘,可是他究竟招待了我这个远道的朋友吃了一顿早点,用掉了他才拿到的一点救济金,这笔钱他是要用来维持一个月的。
得了丁的引导,我在一个外国牧师那里拿到一笔“旅费”,这点钱用来买车票到重庆是不够的,我还得等候随后来的朋友,自己先用这笔钱来看看这个城市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我踱进了武侯祠,在红漆剥落的山门上挂着不准许民众公开游览的牌示,因为这里是住了军队的。这使我想起了在百花潭的门口徘徊着,终于不得进去;同时想瞻仰一下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草堂的想望也失望了。这一种游山玩水的兴致,现在似乎已经没有那么浓厚了。可是当时却的确是因为得以踏进这个古柏参天的院子而欣喜着的。
这些苍翠槎的树木,在杜甫的诗里就已经出现过的了。是不是天宝以来的遗物呢,这我无从知道,然而它们的确给这所庙宇增添了阴森的古味。古柏丛中散布着一些卖面食的席棚,雨后零落的样子芜秽得很。有两座唐碑在碑亭里,这恐怕是文献足征的最古的遗物了吧?
再进去是汉昭烈帝的正殿,两廊里塑着蜀汉的文武官僚。大概是很近的塑物,也实在不大高明。我看那大概是以三国演义为蓝本的。五虎将的神态几乎完全一样,除了黄忠特有的白胡子以外,如果没有刻了名位事绩的牌子,我几乎分别不出他们的名字。
昭烈帝的塑像在正殿里,左右有关张陪祀着。在角隅里还有着北地王刘谌的塑像。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位乐不思蜀的阿斗。祀其子而祧其父,这在中国的旧礼教讲起来,似乎是说不过去的事,然而在这里也就可以看出一点人心取舍的标准来,《三国志》引《汉晋春秋》曰:
后主将从谯周之策,北地王谌怒曰,若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后主不纳,逐送玺绶。是日谌哭于昭烈之庙,先杀妻子,而后自杀,左右无不为涕泣者。
这在民间戏曲里即是有名的《哭祖庙》。这里的祖庙不知是不是现在的武侯祠,因为庙门本来是还题着“汉昭烈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