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黄河之水天上来:经典散文中的山川名胜
17021700000078

第78章 崇效寺

张中行

近年来,旅游的雅兴如春水方生。这是可以理解的,人,有钱有闲,总愿意使自己的生活范围扩大些,经历的库存丰富些;而另一面,也是人,则可以因别人的尽兴而赚些钱。游的处所,在中国,寺庙是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寺庙,绝大多数是阔人修建的,所以历代以都城为多,古的,有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为证,今的,有国立北平研究院许道龄编的《北平庙宇通检》为证。后者古(见于某书著录)今兼录,计收寺庙约千处,除去有名无实的,总不少于几百处吧?我在北京住了半个多世纪,以目睹为证,确是人神杂处,寺庙几乎无街无巷不有。我有时想,如果仔细调查,还可以发现有不少是《通检》遗漏的,如《红楼梦》第四十三回脂批提到的“刚丙庙”,民初还健在(海滨成府东大地),海淀镇西南端的倒座庙,直到七十年代还健在,可是在《通检》上都查不到。寺庙多,并不是都值得游历的;值得,要具备某些条件,总的说是有名,分项说是要古,要大,要整齐而精丽。“古”同其他两个条件未必能协调,只是古非今日的人力所能补救,所以我们无妨把它看作最贵重的条件。可惜的是,十年动乱,人力大大地做了同补救相反的事,据我所知,房屋的破坏不是很严重,塑像几乎毁光了,幸免于难的,以西郊为例,只剩下碧云寺的罗汉堂和卧佛寺的一尊铜卧佛。补救是很难了,因为新补的塑像不管如何精美,总不能“古”。可是说到“保存”古却又很不容易。大概是半年之前吧,报上登一篇住在崇效寺附近的某君的呼吁,说没有几年,崇效寺只剩下前部一点点了,应该立即采取措施,保存。这使我想到昔年多次的崇效寺之游。

那时候,略有闲心而住在内城的人,一年至少要到外城游两次:春末夏初牡丹开花的时候游崇效寺,是赏春;秋来芦花飘落的时候游陶然亭,是悲秋。崇效寺在广安门内白纸坊之北,地名陈家胡同。寺不大,坐北向南,记得只有三层院落。其所以出名,一是因为古,二是因为在当时,牡丹为京都第一。关于古,《北平庙宇通检》(上编一五四页)有简要的介绍,是:

唐贞观元年刘济舍宅建,地在幽州城内。元至正初重建,赐额崇效寺。明天顺及嘉靖年间先后两次重修。万历二十三年添建藏经阁。东院有僧塔六,环植枣树千株,故王士祯称为枣花寺。

一九三五年北平市官修《旧都文物略·名迹略·上》说得比较详细,兼及今的情况,是:

寺在牛街以南、白纸坊稍北,唐刹也,志称唐幽州节度使刘济舍宅为寺。历代屡建屡毁,今尚存殿宇数处。寺旧植枣树千株,清初诗人王士祯称为枣花寺,今已无存。惟以牡丹、芍药著名,有姚黄、魏紫、黑色诸异种。春夏之交,游人如织。寺藏盘山僧智朴所作《青松红杏图》,自王士桢以次均有题咏,洵宝物也。

据旧志,它东面略北有名大寺法源寺建于贞观十九年,名悯忠寺,也是幽州城东部旧物,如果排行第,崇效寺还是老大哥。

崇效寺规模比法源寺小得多,不过在三十年代,名气却不小。我想原因不外三种:一是古,二是远处外城西南部,荒凉,有野意,三是有名花,总之就成为历代有闲心人的春游之地。我当年也愿意附庸风雅,每年春夏之交,总要约集两三位有同好的友人,到那里看看牡丹。记得正殿前后的院里都有,以殿前的为更繁茂。魏紫、姚黄等开得大而艳丽且不说,出奇的是有几株开绿花,即所谓绿牡丹,这在他处是没有的。

游的最后一次是在四十年代后期。与以前若干次相比,这一次是大举,作伴的是邻居广化寺的几位出家人,所谓法师,并且事前同崇效寺的住持打了招呼。记得是秋天,观赏牡丹的人早已绝迹,寺里很清静。时间是上午,寺里还准备了午斋。我这次去有目的,是看《青松红杏图》卷。寺里招待的人很慷慨地拿出来,很粗的一个卷子,可见题咏之多。图画得平平。和尚画青松,取其坚而不惑,意思明朗。兼画红杏,何所取义呢?也许是以形象表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吗?总之,这是因怪而奇。展看题咏,由清初到清末,有名的文人墨客包容不少,当作历史的遗迹,说是可珍重也不无理由。

闲谈,我问他们牡丹何以养得如此之好。他们很诚实,说要在入冬之前施大肥,所谓大肥,是煮得特别烂的猪头和下水(五脏)等。这使我想到一个大问题,或大悲剧,就是理想与现实难协调,或说教义与世俗难协调,你争我夺的结果总是胜利属于后者。此风恐怕由唐朝已经开始,千年之后的今日,为迁就赏花人的雅兴而不顾杀戒,也就不足为奇了。

五十年代以后,崇效寺渐渐没落,听说牡丹都移到中山公园。现在,殿堂没有了,敲月下门的僧人以及《青松红杏图》卷,想来也早已没有了吧?这样,唐幽州城的遗迹又消亡一处,从妥善保存文物的要求方面看,也实在可惜。

【人物介绍】

张中行(1909—2006),生于河北省香河县。

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中学、大学教师,副刊编辑、期刊主编。1949年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特约编审。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编著有《文言常识》、《文言津逮》、《佛教与中国文学》、《负暄琐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