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一、春晨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湲的雨。今儿醒后,从疏疏朗朗的白罗帐里,窥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松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妖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半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一九二四,四,一。
二、绯桃花下的轻阴
轻阴和绯桃直是湖上春来时的双美。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幕。它们固各有可独立之美,但是合拢来却另见一种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妆被薄阴梳拢上了,无论浓也罢,淡也罢,总像无有不恰好的。姿媚横溢全在离合之间,这不但耐看而已,简直是腻人去想。但亦自知这种迷眩的神情,终久不会在我笔下舌端留余其万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犹开着,春阴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领略它们悄默中的言说,再说一句,即使今年春尽,还有来年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湖上春光来时的双美,将永永和“孩子们”追嬉觅笑。尊贵的先生们,请千万不要厌弃这个称呼哟!虽说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毕竟要长哩。正在春阴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们,你们自珍重,你们自爱惜!否则春阴中恐不免要夹着飘洒萧疏的泪雨,而桃树下将有成阵的残红了。你们如真不信,你们且觑着罢。春归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阴挽着桃花姊妹们的赭红的手重来湖上,你们可不是今年的你们了,它们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们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无归,垂垂地待老了。
四,七。
三、楼头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一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
迁入湖楼的第一个早晨,心想今儿应当早早的起来,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楼上,其上之重楼旁有小台。我就登临一望啊!这一望呀……
“我们的湖山,姿容变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晖,暮留霭;
水上拖一件惨绿的年少裙衫,山前横一抹浓青的婵娟秀黛。
游人们齐说:‘去来,去来。’
我也道:‘去来,去来。’双桨打呀打的,
打不破这弱浅漪澜;
划儿动啊动的,
支不住这销魂重载,
仪态万方的春光晨光,备具于一瞬眼的楼头望。
只有和谐,
只有变换,
只有饱满。
创世者精灵的团凝,
又何用咱们的赞叹。”
赞颂不当,继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头赞颂一番:这正是鼯鼠技穷的实况。强自解嘲地说,以湖山别无超感觉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见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异而幻现其色相,至于亿万千千无穷的蕃变,它可又不像《西游记》上孙猴子的金箍棒,“以一化千千化万”的叫声“变”,回头还是一根。如捏着本体这意念,则它非一非多,将无所在;如解释得圆融些,它即一即多,无所不在。佛陀的经典上每每说,“作如是观”,实在是句顶聪明的话语。你不当问我及他,“我将看见什么?”你应当问你自己,“我要怎样看法?”你一得了这个方便,从污泥中可以挺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自然,我没有劝你闭着眼去否认事实,千万不可缠夹了。)何况以西湖的清嘉,时留稠叠的娇倩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里的呢?
从右看去,葛岭兀然南向。点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黄的异彩,俨如一块织锦屏风。楼阁数重停峙山半。绝顶上停停当当立着一座怪俏皮,怪玲珑,怪端正的初阳台,仿佛是件小摆设,只消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挑得起来的。岭麓西迄于西泠。迤西及北,门巷人家繁密整齐。桥上卧着黄绛色的坦平驰道。道旁有几丛芳草,芊绵地绿。走着的,踱着的,徘徊着的,笑语着的,成群搭淘的烧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莲毛蓝的布衫,项下挂的大半是深红老黄的布袋。桥堍以外,见苏堤六桥之第六名曰跨虹,作双曲线的弧拱。第五桥亦可望见。这儿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远了,只见成为一桁,蚁似的往来。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还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条桥,总伤于过朴过黯。但借着堤旁的绿的草黄的菜花,看它横陈在碧波心窝里,真是不多不少,一条一头宽一头窄,黄绿蒙茸的腰带。新绿片段地挽接着,以堤尽而亦尽,已极我目了。草色入目,越远便越清新,越娇俏,越耐看的。从前人曾说什么“芳草天涯”,到身历此境,方信这绝非浪饰浮词,恰好能写出他在当年所感。“更行更远还生”。满眼的春光尽数寄在凭阑人的一望了。
从粗疏的轮廓固可窥见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毕竟还全在丰神;丰神自无离容姿而独在之理,但包皮外相毕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无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却总归不是肉的,人间的,我们的。它美极了,却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故论西湖的美,单说湖山,不如说湖光山色,更不如说寒暄阴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说你我他在寒暄阴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广,山的远近,堤的宽窄,屋的多少,……快则百十年,迟则千万年而一变。变迁之后,尚有记载可以稽考,有图画可以追寻。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大同”。或早或晚,或阴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见欢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的浓淡,情感的紧弛,形成亿万重叠的差别相,竟没有同时同地同感这么一回事。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小异”。“同”究竟是不是大,“异”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异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实如果指的是不重现而言;那么,作者一旦逼近了片段的真实的时候(即使程度极其些微),自能够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够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确成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夺。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饱满,何等的谐整。现在却畸零地东岔一言,西凑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这不知有多傻!若说新生一境绝非重现,岂不将与造化同功?此可行于天才,万不可施之我辈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续。我只得大着胆再往下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