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岛上寺院甚多,自古以来是佛教胜地,香火不绝。浙江人有一句老话:“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烧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烧香是一大功德。
因为古代没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岛,风浪甚大,旅途艰苦,所以功德很大。现在有了汽船,交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旧认为是一大功德。
我赴宁波旅行写生,因见春光明媚,又觉身体健好,游兴浓厚,便不肯回上海,却转赴普陀去“借佛游春”了。我童年时到过普陀,屈指计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游了。事隔半个世纪,加之以解放后普陀寺庙都修理得崭新,所以重游竟同初游一样,印象非常新鲜。
我从宁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时;从定海坐汽车到沈家门,五十分钟;再从沈家门乘轮船到普陀,只费半小时。其时正值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香客非常热闹,买香烛要排队,各寺院客房客满。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专署所办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静。
我游了四个主要的寺院:前寺、后寺、佛顶山、紫竹林。
前寺是普陀的领导寺院,殿宇最为高大。后寺略小而设备庄严,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
佛顶山有一千多石级,山顶常没在云雾中,登楼可以俯瞰普陀全岛,遥望东洋大海。紫竹林位在海边,屋宇较小,内供观音,住居者尽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涨,涛声异常宏亮。寺后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细枝,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这四个寺院都有悠久的历史,都有名贵的古物。我曾经参观两只极大的饭锅,每锅可容八九担米,可供千人吃饭,故名曰“千人锅”。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径约有两手杖。我又参观了一只七千斤重的钟,其声宏大悠久,全山可以听见。
这四个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较的最为低小;然而它的历史在全山最为悠久,是普陀最初的一个寺院。而且这开国元勋与日本人有关。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
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飘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潮音洞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
慧锷法师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这不肯去观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有一个人为不肯去观音院题一首诗:
借问观世音,因何不肯去?
为渡大中华,有缘来此地。
如此看来,普陀这千余年来的佛教名胜之地,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可见中日两国人民自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关系。我此次出游,在宁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画的雪舟,在普陀又听到了创造寺院的慧锷。一次旅行,遇到了两件与日本有关的事情,这也可证明中日两国人民关系之多了。不仅古代而已,现在也是如此。我经过定海,参观鱼场时,听见渔民说起:近年来海面常有飓风暴发,将渔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渔民就招待这些中国渔民,等到风息之后护送他们回到定海。有时日本的渔船也被飓风吹到中国来,中国的渔民也招待他们,护送他们回国。劳动人民本来是一家人。
不肯去观音院左旁,海边上有很长、很广、很平的沙滩。
较小的一处叫做“百步沙”,较大的一处叫做“千步沙”。潮水不来时,我们就在沙上行走。脚踏到沙上,软绵绵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阵,回头望望,看见自己的足迹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把平净如镜的沙面划破,似觉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同游的人大家寻找拾集,我也拾了一个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为了拾贝壳,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烂烂,很对它不起。然而第二天再来看看,依旧平净如镜,一点伤痕也没有了。我对这些沙滩颇感兴趣,不亚于四大寺院。
离开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两首诗,记录在下面:
一别名山五十春,重游佛顶喜新晴。
东风吹起千岩浪,好似长征奏凯声。
寺寺烧香拜跪勤,庄严宝岛气氤氲。
观音颔首弥陀笑,喜见群生乐太平。
回到家里,摸摸衣袋,发见一个贝壳和一根紫竹,联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观音院,便写这篇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