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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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在我们面前展开着的是一片一望茫茫的旷野。我们远望浑浊的层云,我们近看澄清的流水,我们看远树,看近村,看阡陌上的行人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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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只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人家与一样的田亩,上海到无锡的旅程毋宁说是单调已极。在这样的单调之中,多少可以给人一点新的刺激的,只是昆山、天平山与苏州的城廓。然而以这点新的刺激来破这极端的单调,未免太微弱了,我们终于在这种单调之中到了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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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是这样大的一个都市,这事情便先使我噤住了。惠泉山形似长沙的岳麓山尤使我惊喜。我们在一个馆子里吃了一点便饭之后,便雇车直赴惠山。
我把惠泉与岳麓并提,不过是就山的外形说。若就山的外观与内容说,到底不能同日而语。岳麓前临湘江,湘江不是运河所可比拟;岳麓有葱蔚的树林,有深幽的禅院,有醉人的钟声,有滴滴的泉水——这些都是惠泉所无的。岳麓虽与长沙城只隔着湘江,然而湘江既甚广阔,中间尚有一洲(即古长沙,今已成为陆地,有居民不少),我们从长沙望此洲,已经好像是海中的仙岛,我们更由此洲望岳麓,那便直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我在长沙年余,终日不是由长沙城远望岳麓寄我的遐想,便是遥趋岳麓,避城市的喧嚣。在死城一般的长沙,我能在死尸的堆中住至一年以上,实是因为有了岳麓。
我在长沙一年余的生活电影似的显出在我的眼膜,多少事使我悲酸,又多少事使我苦笑不已!成败是什么?荣辱又是什么?只要是此心所安,那便是天国的实现。浅薄无聊的世人哟!不可救药的群盲哟!……当我这般热狂起来,我们已经到了惠山的脚下。
我们在寄畅园与淮军昭忠祠走了一转,看了所谓天下第二泉之后,便直取向梅园的路走去。这条路说是梅园的主人荣某所修的,路的两旁差不多尽是一样高的桑树。间有勤劳的农夫在田中一根一根的丁宁处理。我常在路的两边行,便有媚人的小枝时常把我的衣袖牵住。我幻想到采桑的时节应当是如何明媚的一片风景。美妙的年轻的姑娘,艳阳的天气,含烟吐翠的桑园,欲绝还飞的低唱。我想大抵要这样才是真的江南的情景。
同是一样的行路,然而一个哲学家可以没入玄妙的思想,一个科学家可以感受自然的启示,一个诗人可以翱翔于美妙的诗境,一个社会学者可以聚神于生活的观察。我既不是这些人中之这一种人,也不能说是那一种。在上海禁锢了年余以来,我的心情已经失了它旧时的微妙的感受性了。三年前与爱牟同游西湖时,我看见了故国的好山好水,便想起了不少的童时的情景;我恍惚童时有过一双健强的羽翼。然而三年后的现在的我,只觉童时的我已如幻想中的安琪儿一般,已经渺不可即;便是三年前的我,也好像从我手里放去了的一只鸟儿,只是望着那没有边际的天空在飞,已经无法可以呼唤转来了!
在我的心眼之中尚能隐约查看出来的,只是年余以前的长沙的情景。我们绕着惠山行动时,多少有点相像的岳麓山便也徐徐在我眼中旋转。今天因为是礼拜日,有许多年青的学生成群结队而来,他们是看花回来了,他们的笑语飞扬在乳浊的恼人的低空,他们的红颜照耀在晶明的柔和的桑树。他们的质朴的服装是何等轻快而皎洁,他们的青春的四肢是何等柔软而活泼!我注视着他们的丰实的神气与他们的澄明的眼睛,不禁要流出感激的眼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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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有一个私立的小学,虽然狭小,却很清洁。水径从这里右转。一池碧玉般的静水首先牵住了我们的视线。接着便是左右两条雪白的小桥,与对岸的一个两层的洁白的亭子。稍远处便是一栋矮而明洁的红漆的小屋。我们加了速度,看看左面的池水,又左右看看路旁的梅花,高兴得什么似的前进。有时梅花的香气飞来,我们也不禁为它暂时停止。桥旁的柳树下有三五个小儿在喧叫。我们轻轻地走上桥来,似乎把他们吓了一跳。小屋共三间,还没有人住。我们从阶下回头望远,隐隐有连山在那边的天际横卧着。亭子建在屋前的假山上,中有长椅,可以坐看这自然清艳的小天地。屋右的林中时有萧萧的风声在响。我们大家倾耳而听,大地顿如沉入了静默的深渊,只闻风声在天空之中消涨,世界在静默之中推移,我们好像超然物外,独立着的样子。
理智命令我们离开了此处,也不管我们是怎样依依不舍。回到大路上来时,我们还是偷偷地频频回首,我们口里不断地说要移来,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世事鲜如人意,明朝的事谁也不能断定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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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好像在绕着几个远岛右旋:不多远的路,便转到我们的脚底。我们弃车直下水滨,恰巧有只小船在等着。
我们曾从车上望见有几片孤帆在远处的水天之间倾欹,但是湖边的水却很平静。湖中的鼋头渚在招引我们,犹如神怪小说中的仙岛。当我们离开湖边的时候,我们觉得好像是能够离开了这现在的世界,向着一个新的可惊异的世界在走;我们被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希望萦绕着,舟子的橹声是异常轻快而果敢。
转瞬之间,我们已经发现了自己完全在一个水的世界,我们刚才所离开的岸与岸上的湖神庙已经远隔着浮在那边,我们是在水天之间徙倚。我环顾湖山,日本濑户内海的风景无端又显出在我的前面。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在一个春假中,我与爱牟曾在这湖一般的内海畅游过一次。那明媚的风光,至今还不时来入我的清梦。只是鲜明的程度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竭力想捕住当年的情景,然而在我眼中显出的,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象。清风徐来,把我眼中的幻象也吹得像湖水一样激荡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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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忧一来,我眼前的世界忽然杳无痕迹了。一片茫漠的“虚无”逼近我来,我如一只小鸟在昏暗之中升沉,又如一片孤帆在荒海之上漂泊。一种突发的震动把我惊醒时,多谢舟子们,他们把我由荒海之上救到鼋头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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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遥瞰着太湖,徐徐吞吐新鲜的呼吸;觉得神清气爽,好像可以振翼飞去。这时候夕阳已将下山,好像一个将溺的人红着脸独在云海之中奋斗。东边的连山映在夕阳中,显出了他们的色彩的变化之丰富。和我同行的一位画家,便从衣袋中抽出一个小簿子来临写。我们一齐抬头仰看Apollo的车骑在云海之中动摇;金鞭指处,一片灿烂的金光射来,暂时辉耀不已。
渚的高处有亭,亭的那边尚有一座花神庙。我们匆匆跑过一遍时,渚下的舟子已经在招我们归去。我们同夕阳一步步往下行来,我们下得船来时,夕阳也已经沉下去了。
连山与我们之间,渐渐垂下了一重重的帘幕;山洼岛上忽然吐出了一片片的青烟。天空越发低下来了。
我们在沉默之中登了岸,又入岸上的古项王庙看了一回;庙中的人已经在吃晚饭,我们便匆匆出来了。车夫好像已经等得不耐,见我们出来,便一个个活跃起来了。
我们在昏冥之中,还从车上不住回头远望。我们自恨没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同太湖诚恳地约了再会。太湖哟,永远的太湖哟!我们虽是乍见便要分离,我们是永远不能忘你!
过梅园时,门前已经没有人影,我们入园约略跑了一遍,人为的风景总觉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来。一堆堆绰约的梅花空在晚风之中把她们的清香徐吐。
一路犬吠声把我们送出门来,四围已经打成了一片无缝的黑暗。我在车上不禁又想起了葛雷《墓畔哀歌》中的诗句:
“把全盘的世界剩给我与黄昏。”
一九二四年三月九日
【人物介绍】
成仿吾(1897—1984),湖南新化人。1910年留学日本。1921年与郭沫若、郁达夫等发起成立创造社。曾在广州大学任教,还曾兼任黄浦军校教官。建国后,任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山东大学校长等职。著有《使命》、《从革命文学到文学革命》、《长征回忆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