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奇
年假期中,和几位朋友到松江去游了一次。
由上海到松江,不过一个多钟头的火车,若坐沪松长途汽车,恐怕还要快点。这样短距离的旅行,本来不值得记的;不过,自己前前后后在上海住了总有十多年,像松江这样近的地方,这回还是第一次去游,自然多少总得了点新的印象,要不趁早记下来,不久便会淹没的。
提起松江,人们便会联想到鲈鱼。的确,松江的鲈鱼是太有名了。去游松江的人大概也都是志在鲈鱼的。招待我们的主人公十分体贴,特别准备着这珍馐来满足我们的欲望。当我们下了早班快车到了他的家中,寒暄以后,他便很快活地告诉我们。鲈鱼已经准备好了。休息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大家被招待到圆的饭桌上。四只拼盘,两壶老酒,接着便是各色各样的佳肴络绎不绝地端上来。既醉且饱,大家差不多什么都忘记了。忽然,一大盘巨口细鳞,微带着黑色的小鱼摆在大家的面前。哦,这就是鲈鱼!主人公用筷子拨开那带红色的小腮,——是的,的确是双重。大家拿起筷子,好像疾风扫落叶一般,一只大盘子差不多立刻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主人公又说明这鲈鱼肺是特别的,要吃了肺才算吃到鲈鱼。于是大家又赶快在剩下的鱼腹中找到小肺。等到这名贵的小鱼完全进了大家的胃囊以后,我们就开始下半天的游览工作。
我们的目的是登塔,因为在火车上已经看见了两座高塔。去登塔的路上,要经过民众教育馆。恰巧这天松风社在这里开书画展览会,我们便顺路进去看看,M君指着一幅洋画叹息着说:
“部分地去看,也有好的地方,但全体却完全没有统一调和。作者也许自命为什么印象派,未来派呢。中国的洋画,基础功夫还没有做好,便有人出来提倡欧美的最新流派,因此后学不免走入歧途了。”
看过展览会,我们便向西关走去。这里和府前,据说同是松江市中最热闹的地方。但是街道的狭隘和店铺的简陋,十足地表示出一个被榨取的落后的小都市。在红绿纸装饰的店铺中间,偶然发现了一两间小门面的作坊,使人更加深了手工业社会没落的感慨。
东岳庙里,吃食摊,小贩摊和算命先生的桌子杂然陈列着,可是,杂沓的样子,远不及上海的城隍庙,或苏州的玄妙观。许多人都围着在看一只白色的山羊。
C君说:
“这山羊有一种奇怪的脾气,它能吃香烟。”
他买了一包香烟,取出一支,送到山羊的口边。它用鼻子闻闻,便吞到嘴里,像草一般地,嚼下去了。有人将一支燃着的给他,他却避开不要。
C君又说:“所以奇怪,点着的香烟他是不吃的。”
但是当C君自己拿一支点着的香烟和一支没有燃着的混在一起给它的时候,它却毫不迟疑地一口咀嚼下去了。我们很担心地还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但它毫无痛苦的表示,大约它的口舌并未被烧伤吧。当时有个朋友笑着说:林语堂先生以前赞美过烟丐,假使看了这匹山羊恐怕也要做一篇大文章来捧捧呢。
出东岳庙不远,便是西林寺。我们的目的地到了。塔就叫做西林塔,耸立在大殿前面。和尚看见一大堆游客进来,便拿着钥匙出来,张着手要开门钱。讲论了一番之后,塔下面的门是开了,却没有人要上去。我想,上面也许可以望得见太湖,便自告奋勇地第一个先跑上去,有几位接着跟了上来。楼梯很狭,不过还不十分高。登到最上一层,果真看见远处有几片汪洋的水。我觉得有点不像太湖,作向导的S君告诉我:“那不是太湖,那是柳,就是书上所说的三柳。”我不禁感到一点轻微的失望。近处还望得见有一座塔,有S君的说明,那是方塔,因为塔是方形的,照这么说,现在这座塔应该叫八角塔了。我想方塔的名字,恐怕是俗称罢。可惜天色已经不早,而方塔相去又远,我们便没有去。
在暮色苍茫中,我们由原路走回。过了一座小桥,向右转,到了沪松汽车大道。此时已经没有汽车走过了,空敞的地面更显得荒凉。据说四点钟以后,便不开车,恐怕有危险。出汽车路,又走入巷道中。走了不远,在一座平房的门前,S君停住了,说:
“里面是华尔墓,大家要看看吗?”
没有回答,但是,大家都跟着走了进去。在院子中间,立着一只短短的洋式墓碑,上面刻着横行的语句,初看像天书一般,使人读不下去。后来看了后面刻的英文,才知道这是英文的直译。并且,读法也是由下而上的。翻译这几句英文的先生倒很不错,假使他懂得一点哲学的术语,他也许会卖弄什么“人生的象征”“象征的人生”一类的玄虚呢。
这不过是余谈,当时使人发生感慨的乃是这位华尔将军本身。提起华尔,像我们这年辈的人,大概是谁都晓得的。当时小学校的国文和历史教科书上都记载着常胜将军的故事,而华尔,白齐文,戈登这三个名字也深深地印入了我们幼稚的脑里。辛亥光复以后,革命的高潮扫荡了我们脑子里的陈腐思想。太平天国成了革命的前驱,赫赫一世的曾、左、李三个大偶像被斥为国贼汉奸。华尔等这一类人自然也被冷落了。但,还没有人认识他们的真面目,有些人也许不能不承认曾、李的创办常胜军,是借外国人的力量,给满清屠杀中国的农民。然而,另一部分人却反而说:“长毛子”也有外国的背景。这都不外是皮相之争。现在,大家已经明白了。华尔等三人既不是满清的功臣,也不是曾、李的好朋友,实在是帝国主义第一次镇压中国革命的刽子手。满清这工具太没有力量了!所以国际帝国主义帮他来组织常胜军。奇妙的是华尔(美籍)、白齐文(法籍)、戈登(英籍)三个人的国籍完全不同,而练常胜军屠杀中国农民却是先后一致。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况且,华尔的墓碑是美国退伍军人华尔团建立的。这样想来想去,这一块纪念碑,便不能使我轻易忘怀了。
在暮色苍茫中,上了回到上海去的火车,一路上,我总在想着这件事。
1934年1月19日、20日《申报·自由谈》
【人物介绍】
郑伯奇(1895—1979),原名郑隆谨,字伯奇。陕西长安人。1910年参加同盟会和辛亥革命。1917年赴日本先后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京都第三高等学校、帝国大学。1920年在《少年中国》1卷9期发表第一首诗作《别后》。次年加入创造社。1926年毕业回国,任广州中山大学教授,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大革命失败后,到上海从事文艺工作。1928年创作了独慕剧《抗争》,任上海艺术大学教授、艺术剧社社长。后参加“左联”,先后编辑《创造月刊》、《北斗》、《文艺生活》、《电影画报》、《新小说》等期刊,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发表过话剧、短篇小说、电影剧本和影评。
抗战爆发后,到西安编辑《救亡周刊》。隔年到重庆,任职于郭沫若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员会。1943年冬回西安任陕西师范专科学校教授。1945年为《秦风日报、工商日报联合版》主编剧刊《每周文艺》。1946年出版《参差集》。
解放后,历任西北大学教授、西北文联副主席、作协西安分会副主席,并写作评论和回忆录。其中回忆创造社的文章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后结集为《忆创造社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