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
抗战八年,我在昆明消磨了前三年。第四年来到福建,在南平、沙县、永安、长汀一带耽了五年,这些地方及附近的山水,都曾有过我的游踪。在昆明的时候,所谓游山,总是到太华寺、华亭寺、筇竹寺去看看,所谓玩水,总不外滇池泛舟、安宁温泉洗澡。到路南去看了一下石林,觉得苏州天平山的“万笏朝天”,真是苏空头的浮夸。大理的“风花雪月”我无缘欣赏,非常遗憾。
到福建以后,照样游山玩水,但境界不同了。一般旅游者的游山玩水,其实都是瞻仰名胜古迹,游玩的对象并不是山水。我在昆明的游踪,也非例外。在福建,除了武夷之外,我的游踪所至,都不是什么名胜,因而我在福建的游山玩水,别是一种境界。我领会到,真会游山的人,最好不要去游名山。所谓名山,都是经营布置过的。山路平坦,汽车可以直达山顶。危险处都有安全设备,随处有供你休息的木椅石凳。旅游家花三十分钟就可以到处去兜一转,照几个相,兴致勃勃地下山来,自以为已经游过某某山了。我决不参加这样的游山组织。我要游无名之山。永安、长汀一带,没有名山胜迹,都是平凡的山岭,从来不见有成群结队“朝山进香”式的游客。山里永远是长林丰草,除了打柴采茶的山农以外,不见人迹,除了鸟鸣蝉噪,风动泉流以外,不闻声息。我就喜欢在晴和的日子,独自一人,拖一支竹杖,到这些山里去散步。
要游无名之山,首先要学会走山路。山路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清的。一线蜿蜒,不生草木处,就是路。这种路,还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通的路,一种是不通的路。通的路是翻山越岭,引导你往别的城镇乡村去的,这是山里的官塘大路。不通的路是砍柴的樵夫,采茶的姑娘走成的,它们往往只有一段,有时也可能很长,你如果走上这种路,行行重行行,转过一片山崖,就忽然不见前路了。到这里,你好比走进了死胡同,只得转身退回。我在武夷山里,由于没有取得经验,屡次误走了采茶路。我的《武夷纪游诗》有两句道:“误入龙窠采茶路,一溪横绝未施桥。”这可以说是我的一段游山备忘录。
另一种山路,其实还没有成为路,只是在丛林密箐中间,仿佛有那么一条通道,也许是野兽走过的,也许是熟悉山势的人偶尔穿越的捷径。这种山路当然较为难走,有时要手足并用,但它会使你得到意外的乐趣。例如,发现一座毁弃的山神庙,或者走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口,万一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赶紧悄悄地退回为妙。
不管走什么路,目的都不是走路,而是游山。既是为了游山,则什么路都可以走,我并不预定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长的路、短的路、通的路、不通的路,反正都一样可走。走就是游,所以不应该一股劲地走去,应该走走停停,张张望望,坐坐歇歇。许多人游山,都把山顶或山中一些名胜古迹作为走的目标。走到那些地方,他们才开始了游,在走向那些地方去的路上,他们以为是走路,还没有游山呢。黄山天都峰,华山苍龙脊,都是险峻的山路,走那些路的人,全都战战兢兢,惟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此之时,谁也没有游山的心情,甚至没有走路的心情。韩愈登上华山绝顶,惊悸痛哭,无法下山。你想他当时的心情,离游山的趣味多远!所以我还要补充说,游山者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登山队员。
我在福建的时候,就经常在平凡的山里随意闲走,认识各种树木,听听各种鸟鸣,找几个不知名的昆虫玩玩,鹧鸪和“山梁之雉”经常在我前面飞起,有时也碰到蛇,就用手杖或石块把它赶走。如果走到一座土地堂或山神庙里,就在供桌上拿起一副杯,卜个流年。一路走去,经常会碰到砍柴的、伐木的、掘毛笋的、采茶或采药的山农。本来可以和他们谈谈,无奈言语不通,只好彼此点头微笑,这就互相表达了感情。在长汀集市上经常看见一些侏儒。当地人说,在离城二十多里的山坞里有一个村落,是侏儒族聚居的地方,他们是古代闽越人的遗种。由于好奇,我曾按照人们指点的方向,在山径中迤逦行去。虽然没有寻到侏儒村,却使我这一次游山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调。我仿佛是在作一次人类学研究调查的旅行,沿路所见一切,至少都是秦汉以前的古物。
我以为这是真正的游山,但是说给别人听,人家都笑我呆气、迂气、眼界小。我也不作辩论,因为我无法使他们体会到我所感受到的乐趣。现在,回到上海已三十多年,大约我的眼界愈来愈小,我只能到复兴公园、桂林公园去游山了。在那里,看到外省来的游客,我常常想劝说他们回家乡去以后,在任何一个山里走走,比比看,是上海好,还是家乡好。不过,我估计到,他们一定说是上海的公园好,家乡的那些空山旷野,哪里是游玩的地方?因此,我终于没有开口。
现在,我要说到玩水。游西湖、太湖、玄武湖,是一种玩法;看雁荡大龙湫、黄果树瀑布、五泄,又是一种玩法;过巴东三峡,泛富春江,乘皇后轮横渡太平洋,又是一种玩法。但是,这一切,我说都是看水,而不是玩水。水依然是客观存在,没有侵入我的主观境界。水是水,我是我,双方的生命和感情,没有联系上。
福建有的是溪水,波澜壮阔。比较平衍的称为江;清浅的涧泉,合流于平阳的叫作溪;礁石森立,水势被激荡得奔雷滚鼓,万壑争流的谓之滩。福建的水,以溪为主;溪之胜,以滩为主。我初到福建,乘小轮船从福州到南平。第一段航程,在闽江中溯流而西,平平稳稳,不动人心。船停在水口,宿了一夜,次日晨起,航行不久,就进入溪滩领域。奔腾急注的白浪洪波,从乱石堆中冲刷过来,我们的船迂回曲折地迎着急流向前推进。既避过大漩涡,又闪过礁石。我站在船头,就像战争之神马尔斯站在他的战车上,指挥十万大军对更强大的敌人予以迎头痛击。经过七十二个险滩,宛如经过七十二次战役。船到南平城下,我走上码头的台阶,很像胜利者高举血迹斑斓的长剑在进行入城式。读者也许会讥笑我:“这是船的胜利,你不过是一个乘客,有何战绩?怎么可以篡夺船的胜利果实?”我说:“船是机器,它在各式各样的水中行进,都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指挥它和险滩战斗的是人。当然,主要是掌舵的人。我虽然不掌舵,但我的思想感情是和舵工完全一致的。”这就是我到福建以后第一次玩水,觉得极其壮美。
两年以后,我有机会从长汀乘船到上杭,又从上杭到峰市。几乎经历了汀江的全程。这一次乘的不是轮船,而是一种轻小的薄板船。它只能载客四五人,外加少量商货,篙师站在船头,船尾有艄公把舵。在第一程平衍的江流中,这条船漂漂泛泛,逐流而下,安闲得很。篙师和艄公都坐着吸烟喝茶,大有“春水船如天上坐”的情趣。但是,渐渐地,显然地势低了,水流急速了,远远地望见中流屹立着一块两块大石礁。篙师站起身来,用他那支长竹篙向左边石头上一拄,又掉过来向右边一块石脚上一撑,船就正确地从两个大石礁中间溜过。从此一路都是险滩,水面上的礁石如星罗棋布,还有水下的暗礁,也清晰可见。篙师挥舞着他的竹篙,艄公忽左忽右地转舵。江水分为几股从石门中夺流而出,船也从乱石缝中像飞箭一般射过。从上杭到峰市一段汀江,我简直不能想像它可以通航,但我实在坐过一叶小舟在这许多险绝人寰的乱滩中平安浮过。回想南平之行,竟是“灞上军如儿戏”了。
在福建各条水路上运货载客的这种小木船,有一句成语形容它们:“纸船铁艄公”。船是轻薄如纸,而艄公则坚强如铁。这种船只要碰上一块礁石,立刻就粉身碎骨,然而很少有出事的,这就全靠高明的艄公。艄公熟悉水道和水势,他精确地转动着舵,船头上的篙师配合得非常巧妙。舵向左一转,船就避开了左边的礁石,向右驶去。看看要碰上右边的礁石了,篙师就冲着那块石头一拄,船头立即闪开,同时艄公又转舵向右,这条纸船就刚好从左右两块礁石中间擦过。只要偏差一寸二寸的距离,船就会砸碎。福建的篙师艄公,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的绝技,今后怕会失传了,因为客、货已改从公路汽车或火车运输,险滩有许多已被炸平了。
武夷是溪山名胜,一道清浅的溪水,蜿蜒曲折地在群山间流过。这些山,被许多神话传说渲染得仿佛真有灵气。山与水结合成为一体,泛溪即是游山。如果说峰市之行是我生平最惊险的一次玩水,那么坐一条竹筏浮泛于武夷九曲中可以说是我生平最闲适的一次玩水。九曲水浅,不能行船,当地人用五个大毛竹扎成竹筏,他们叫作“排”,我想,应该写作“筏”。竹排上放一个小竹椅,给游客坐,篙师站在排尾撑篙。这种竹排恐怕只能载两个人,多一个人,排就沉了,大约是专为我这样独游客预备的。排在水里是半沉半浮的,我必须赤脚,穿一条短裤才行。我游九曲是在夏天,索性就只穿一件汗衫。竹排在山脚下曲折前进,一路都是悬崖绝壁,藤萝幽荫,林木葱茏。过仙掌峰,看虹桥板,颇有游仙之趣。时而听到各种鸟鸣,一朵朵小白花从空中落下,在水面上浮过。脚下是清澈的泉水,水底游鱼,鳞鳞可数。水色深黑处是潭,潭底据说有卧龙。我有时索性把两脚浸在水里,像鹅那样划水。这样一路玩到星村,结束了九曲之游。这一个上午,真是生平最闲适的一次玩水。陆放翁游九曲,只到六曲,就返回了。我不知道他当时打的是什么主意,也许是他没有仙缘吧?
夏秋之间,溪水暴涨,也很壮观。我在永安的时候,校舍在燕溪旁山坡上,是借用的民房。平时溪流清浅,而岸却很高,这就说明溪水可能涨到这个水位。有一天晚上,已是午夜,我被人声惊醒。起来一看,许多学生都在溪边。我也走过去,只看见平静的溪流,已变成汹涌的怒潮,像约束不住的奔马。从上游驰骤而来,发出凄厉的吼声。上游的木客,趁此机会放木,把无数大木头丢在水里,让它们逐流而去,一夜之间,可以运输六七十里。这些大木头在急流中横冲直撞,也有一种深沉的怪声。渡口的浮桥早已解散,有船的人家赶紧把船抬到岸上。在月光下,看这溪水暴涨的景象,也使我惊心动魄。不到一小时,水位已快要升到岸上,小小的一条燕溪,此刻已成为大江了。我担心水会淹上岸来,像淮河那样泛滥成灾,但当地老百姓却并不着急,他们说这条溪水从来没有淹到房屋。你只要看溪边的房屋造在什么地方,就可以知道溪水可能涨到什么地方。但是,如果遇到百年未有的特大洪峰,那就不可估计了。
我是江南人,从来没有见过溪涨。到福建之后,才屡次见到。我自以为壮观,肯定被福建人哂笑,说我少见多怪,那也只好回答一声“惭愧”。不过,天下本来有许多伟大的、美丽的、杰出的事物,在司空见惯的人眼里,都是平凡的了。华盛顿的母亲,不知道她儿子有多么伟大,这也是一个例子。
【人物介绍】
施蛰存(1905—2003),原名施德普,笔名还有施青萍、安华等。浙江杭州人,幼年时住苏州,后迁居上海松江。中学时代开始写作,与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等组织过文学团体兰社。1922年考入杭州之江大学,次年到上海进上海大学,1926年转震旦大学法文特别班,与同班的戴望舒、刘呐鸥等创办《璎珞》旬刊,在此发表了成名作《上元灯》(原名《春灯》)。1929年后在水沫书店编辑《无轨列车》、《新文艺》,1932年至1935年主编著名的《现代》月刊。这期间,他的《上元灯》(短篇小说集)出版。此后有意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来创作心理小说,与穆时英等的新感觉派小说合流。主要作品有小说《将军底头》、《石秀》、《梅雨之夕》、《春阳》等。还曾与阿英应上海杂志公司之聘合编《中国文学珍本丛书》70余种。抗战以后,去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教书,1947年回沪,在暨南大学、光华大学执教。除了散文创作外,主要从事欧洲各弱小民族的文学翻译,译作甚丰。1952年起,一直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授,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和文物考古的研究及外国文学的译介。散文作品收入《灯下集》(1937),《待旦录》(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