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经典散文中的万物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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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花鸟昆虫创造的奇境

李霁野

这两天又翻读哈德生(W.H.Hudson)的《鸟与人》(Birds and Man),在第二章中他谈到,他叫格雷(Edward Grey)在讲演中说,对于禽鸟的喜爱、欣赏和研究,比在许多人的二道手兴趣的和习惯的娱乐中,有更新鲜、更欢快的乐趣;叫着禽鸟的快感比其他任何欢乐都更为纯洁而持久。这几句话引起我颇为愉快的回忆。

在我故乡老屋的后面有一个池塘,塘中有个小小的土岛,这是我童年的仙乡。有时我站在塘岸看望游鱼和浮萍,一次一双翡翠鸟从水面急飞掠过,那电光似的一闪留下色彩悦目的印象,以后很久,多次我一闭目,这印象就在我的脑际浮现,仙乡似的景物清晰在望。同我一起惊看翡翠的有我童年初恋的少女,她的倩影当然也会一同出现。

在此后三十多年,我在白沙女子师范学校教书,常在一条小溪岸上散步。一次看见一双翡翠在水面一闪飞过,我不禁惊呼:“翡翠,翡翠!”使游侣有些惊异。我闭目默默站了一会,童年的仙乡景物和伊人的倩影又在我的脑际浮现了。

在童年另一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鸟是黄鹂。看到听到这个鸟时,自然要联想到杜甫的诗句“两个黄鹂鸣翠柳”。在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回到故乡,那仙乡似的池塘虽然不像童年时美丽了,但我站在塘岸看望,美的联想一点也没有遭到破坏,看望翡翠时的幻美影像还多次浮现眼前。有一次,我突然听到黄鹂在不远的树上歌唱,那娇黄色的羽毛在透过树叶的日光下鲜艳夺目。父亲写春联的形象立刻在我的脑际出现了,因为父亲常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虽然没有同父亲谈过,我想这两种在故乡常见的鸟,一定在他的视觉和听觉上留下过很美好的印象。

我这次回乡,一方面同一位朋友刚分手,一方面殷切期望着同还在异乡的妻稚欢聚,情绪是波动较大的。这次听看到黄鹂时,印象自然同这时的心情分不开。这以后我没有再听看到黄鹂,但偶一吟诵杜甫的诗句,那情景和心情会立刻再现,虽然时间过去已经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了。

还有一种童年常见的鸟就是鸽。鸽声叫起来也很令人愉快,但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美好印象的不是鸽鸣,而是高飞在空中的鸽尾的哨声。我童年放风筝时,表兄有时在上面加一个哨,那声音同这很相似。有一年冬,我在天津女师学院患重感冒,一直好不了,放假回到北京,住在当时还存在的未名社,一早醒来,天气晴朗,我听到云鸽的哨声,像仙乐一样给我以美的享受,童年放风筝的情景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感冒病倒不药自愈。

大雁是富于诗意和感情联想的,雁传引和鸽送信一为诗,一为真,我们对前者更为欣赏。听到雁嘹天,看到雁行飞过碧空,我总听到母亲亲切的声音,看到母亲慈祥的容貌,因为童年的回忆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在白沙我已经是中年的人了,雁声和雁行引起同样亲切的感情波动,但对童年的印象只起相映成辉的作用,二者有时分别呈现,有时混为一体,但都美似海市蜃楼。

白鹭在我的故乡是比较少见的,在四川就颇多了。杜甫的诗写的是“一行白鹭”,似乎是群居的多。我在北碚时,每天沿着嘉陵江岸散步,一次黄昏,在我的眼前呈现一幅极美的画图,一次清早一只白鸟从碧空飞过,当时就口占一绝:

曾记温泉晚渡头,

斜阳帆影恋碧流。

今朝白鹤腾空去,

不负此番万里游。

因为只有一只白鸟,我的知识有限,又没有切近观察,我就假定那只白鸟是鹤了。鹤也罢,白鹭也罢,这幅美景图,在我闭目长眠之前是不会消失的了。

我的家虽然在一个小镇上,同农村并不隔离,倒是鸡犬相闻的。也许有人以为鸡犬之声不会引起什么美的联想吧,那就大错特错了。从童年起,鸡鸣犬吠都使我深深感到农村入夜安静得可爱,使我对“鸟鸣山更幽”多一层体会。以后长期住在城市里,总惋惜听不见这两种声音。一九二六年我回故乡省母,它们唤起许多童年回想,使我感到很大的安慰。我在白沙时写过一首长诗,有句云:“鸡鸣频频忆故村”,是当时的真情实感。

抗日战争胜利后一年多,我才有机会沿着视为畏途的川陕公路坐长途汽车回乡。第一天到达一个小村的小旅店过夜。天将破晓时,醒来听到鸡鸣,周围死般沉静。月色窥窗,似乎在致黎明的问候。“鸡声茅店月”——这诗的意境在我的心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这瞬间的生活我认为是最幸福的了,只有死亡才能泯灭它。旅途的万苦千辛统统可以忘怀了。

有时候视觉和嗅觉联合起来,留下的印象就更鲜明难忘,时时闪现在我们的心头。妻同我都很爱夜来香。新婚后,一次坐在小院里乘凉,旁边有一盆夜来香,我们目不转睛看着它。花朵突然放苞,清香扑鼻,我们相视微笑。虽然前年我们才买到一盆夜来香,想一温旧梦而终于失望;但我们只要一提起或想到这个花名,旧时的情景就会像一幅美妙画图呈现在我们眼前,人生难免的一些小小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

哈德生说:“我们偏爱一种花,因为这种花与我们的快乐童年或早年生活有亲切的联系。这种联系使一种花成为花中之王,有微妙的魅力,只要见到它或嗅到它,就可以在我们的脑子里唤起美丽的幻像。”这使我想起童年看到乳燕在菊丛飞舞,携情侣踏雪寻梅的往事,我在《初恋》中写过,在这里就不重述了。

在白沙,一次漫步经过一段峡谷,走上一座小山,看到竹枝上一只小鸟(大概是画眉),面对夕阳歌唱。“白云深处有人家”,但我们未见到人,只闻微风吹送来的水仙香味,鸟语花香结合,留下永不磨灭的美妙印象,在鸟语花香的环境中,虽然花鸟不同,这幅图景总会浮现在眼前脑际。

除鸟之外,我很喜爱两种昆虫——蟋蟀和知了。蟋蟀的弹琴声,我觉得比人工的乐声更为悦耳。它能唤起多少我童年的愉快回忆呵!它同我童年小友的欢笑声分不开。它使我会突然听到初恋情人银铃般的笑语。除在白沙偶然听到一两次,这美妙的弹琴声我多年都没有听到过了。但“轻柔的声音化为乌有,音乐还在记忆中颤抖。”

在天津这样喧闹的城市中生活多年,这样的经验就比较少了。我不像哈德生一样,对城市生活怀着那样深的憎恶,因为我不能像他一样,觉得在旷野荒原,只要能最亲近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并不想听到“君喉歌宛转”,就可以“旷野即天堂”。他既然可以同莪默异趣,我也不必勉强和他求同了。

但是物以稀为贵,我在天津的一次经验特别为我所珍惜。我同妻定情之后,有时我们到海河岸上散步闲坐。一次夏季月夜,我们在树荫下坐着看海河上的帆船缓缓行驶,船头白浪在月光中闪闪发亮,忽然一阵蝉声,我们像倾听音乐一样沉默。抗战后期我在白沙,一次蝉声就为我复活了这幻像,使我的乡愁倍增。今年已到初秋天气了,我意外听到小园里一阵蝉鸣,上言的情景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了。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纺织娘,但却未引起丰富优美的联想。

哈德生说,假如我们有一种习惯,在一切地方看到美,看到美的东西能够欣赏,一切消逝景物的无限形象宝藏,就是我们的最好最亲的所有物,是常青的欢乐——是储藏在我们内心里的阳光。

【人物介绍】

李霁野(1904—1997),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安徽省霍丘县叶集人。1925年至1927年在燕京大学读书。1929年以后在北京、天津、四川台湾等地大学任教。新中国建立后,任天津南开大学外语系教授、系主任。兼任过天津市文化局局长,天津市政协副主席,天津市文联、作协副主席。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影》,散文集《给少男少女》,诗集《海河集》,杂文集《鲁迅精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