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约翰·缪尔
山风。如同雨露、阳光和瑞雪,是上苍对森林如数如期的恩赐,为的是增添它的壮美。他物对森林施威的范围总是有限,唯独风的威力无处不在。冬日里,雪压枝头,只修整华盖;闪电中,雷击独木,仅零零散散;山崩时,顷刻间击倒树木一片,也只像园丁将一处花床修剪。而风却吹向每一棵树木,拂向每一条树枝、每一片树叶、每一根皱巴巴的树干,从不将谁忘怀。无论是伸展双臂,屹立在冰封山巅嶙峋峭壁的山松,还是寄居在山中谷地的最卑微、最孤独的“隐者”,风都将它们找寻来,或温柔亲抚,或扭其腹背、健其体魄,或催发生长,或摧枯拉朽,甚或拔起整株树木,搬动整个树林。时而像熟睡的娃娃在树枝间呢喃,时而像大海般咆哮不歇。风护林,林佑风,相濡以沫,尽展无限的美妙与和谐。
当看到直径有六英尺粗的一棵棵松树在山风中竟无立身之地,仅有那些最低矮厚密的树丛才能苟且偷生,原以为巨松一旦成型便牢不可摧。而当风暴平息,眼前又是同一片宁静的树林,清新滴翠,安然无恙而又挺拔静美,你不禁会想:它们自生长之日起经历了多少世纪的风雨——雹打幼苗,电击嫩枝,风雪山崩尽情摧残——而经过肆虐风暴洗礼过后,才有如此这般的壮美景象。对大自然林地的肃然起敬,使人忘却了诅咒她的暴虐山风以及其他随风暴而来的种种破坏。
内华达山区森林里有两类至死不摧的树种,那就是位居巅峰的杜松和矮松。它们坚韧弯曲的树根像鹰爪般牢牢抓住风蚀的岩架,而根根柔软的绳样的枝条屈从盘绕,即使劲风也很难吹透。其他的高山针叶树类——针松、山松、两叶松以及铁杉——由于生长得紧密,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从不会被风吹得稀疏而遭致毁灭。低地的巨树,情况也大致如此。具有王者风范的糖松,高耸入二百多英尺高的云端,似乎很易受风暴侵袭,但它并不枝叶繁茂,而且它长长的水平伸出的枝条在狂风中顺从地摇来荡去,恰似在小溪中浮游的一簇簇水藻,难以被风吹散。而许多地方的冷杉也长在一起,抱成一团。比起内华达山上的其他树木,黄松(或称银松)则较易被风吹倒,因为就其高度而言,它的枝叶过分浓密,而在许多地方这种树又种植得稀疏,留下的空隙使风暴尽可以长驱直入。并且,因为它们分布在山脉的低部,在冰封冬日终结之时,冰原开始破裂之际,这里首先暴露在外。因长期裸露在后冰河期的风化气候里,黄松赖以生长的土壤比起山脉上部的新鲜土壤更松碎,更腐烂,这就使树根较难存身。
在考察沙斯塔山的森林地带时,我发现飓风所过之处,遍地是这种松树,有成千上万。大大小小,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被强力拧断,形成齐刷刷的豁缝,正如雪崩所致一般。不过在内华达山区能造成这种影响的飓风却很少见。当走完一山又一山,考察这些森林时,我们不由自主地相信:它们是地面上最美的事物,全然不顾我们对使之成然的风会抱有何种看法。
总有令人激动不已的时候:听那撩拨人心的松涛阵阵,看那树木(尤其是针叶树)迎风摆动如波浪翻滚,体味多姿的风的神韵。只有森林才能展现风韵,如此清晰可见,如此广大,如此感人,连气派十足的棕榈或是对极微细的风也能察觉的桫椤也会自叹弗如。高大的红杉林自有说不出的卓尔不群,令人难忘,而我以为,松树才是风的最佳演绎者。它们是一团团非凡的舞动的金色针叶,合着曲调,唱着、谱着风之乐,走完它们漫长的世纪之旅。然而在严格意义上的高山森林带里,难得看见这壮观的树之波涛,难得听见这壮美的树之交响。魁梧高大的杜松,干围有时超过它的高度,几乎和它生长于斯的岩石一样坚硬;矮松纤细的鞭样树枝在迎风招展间,抖出一道道波纹。但那些最高最细的枝条却很顽固,即便在最强的风中也不起波纹,它们只作迅速、短暂的振动;而铁松、山松以及那些最高的两叶类灌木丛在风暴中却郑重其事地鞠躬行礼,姿态优雅大方。不过只有在中低地带才能看见这种风与林相遇的壮丽景象。
在内华达,我有幸得见的最美、最精彩的一场风暴发生在一八七四年十二月,是我在考察育巴河支流峡谷时巧遇的。天、地和树被雨洗刷过后复又变干。这日极其纯净,是加利福尼亚冬日里难得的一天,温和宜人,阳光闪耀,到处散发着春天特有的复郁芬芳的气息。同时,又因一场令人振奋的风暴即将来临而愈显生动。没像往常那样宿营在外,我那次恰巧停留在一个朋友家中。而当风暴声起时,我不失时机地冲进林中欣赏起来。因为在这种时候,大自然总会有一些罕见之物呈现给我们,而且比起蜷缩在屋檐下,在林中观赏并不见得更有生命危险。
天刚放亮,我已不知不觉四处游荡了好一会儿了。金色的阳光洒向群山,照亮了松树顶,透出一股夏日的气息,与暴风雨时狂野形成奇异的对照。一片片似亮绿羽毛的松叶飘在空中,在阳光下忽隐忽现,如鸟儿相互追逐嬉戏。这里纯净祥和,只有树叶、成熟的花粉以及星星点点的欧洲蕨与青苔。数小时里,我不时听到树木倒地的声响:雨水浸润的泥土松软异常,一些树倒地时连根拔起;而另一些树则在从前森林火灾留下的疤痕处直接断开。林子里树木形态各异,我琢磨着,乐此不疲。幼小的糖松犹如松鼠尾巴,娇嫩,轻柔,被风吹得几乎倒地;而挺拔的老松,在巨大的树干经历了上百次暴风雨的考验后,依旧在空中摇曳,庄严肃穆。在风中,它那弯弯的树枝轻舞着,松针颤抖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遮住了如钻石般刺目的阳光。花旗松张扬地矗立在山头。小枝下垂像女子飘扬的黑发,松针一团团簇拥着,闪着灰白的光芒,这一切是那么壮观。山谷里生长着红树皮的小树(一种常绿石楠科小树或小灌木),它那光滑宽大的叶片朝四面铺开,阳光照在树上反射出一片片跳跃的粼光,如同我们常在荡漾的冰河面上看到的一般。不过,此时最美的、最令人回味的当属银松。它那巨大的树顶足有二百英尺高,像一枝柔韧的黄花属植物,随风飘荡,俯首虔诚地唱着森林圣歌;它那细长而抖动着的叶子长势密集,像一团燃烧着白色太阳火焰。有时,大风扫过林子,力大无比,让最坚强的松树都连根摇晃。如果你靠在树干上,会很明显地感受到树身的摇晃。要知道这个时候,大自然正在举行最高庆典,每一棵参天大树的每一根纤维都欢跃着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