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容
给驴子喝够了水,任它在草地上游息着,年青的驴夫也在一棵龙爪槐底垂荫里坐下。
六月午后的太阳把血一样的红光投射到西山上又折断了,闪照着凸处而给凹处以阴暗的影子。云,像是给谁底手揉乱了的,那样一片一片地,一堆一堆地,塞满了天空,令人瞧着多闷气呵。
驴子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着,还不时伸一伸长耳朵呢。干吗山门前那石狮子老是静静的,它底赤裸的背也该给太阳晒得怪疼了吧。年青的驴夫自己挥一把汗。
龙爪槐的叶子密而且厚地倒垂下来,笼罩着一方阴凉的土地。树上有鸣蝉拉长了纺棰一般的声音,知了知了地唱着。这树荫里小小的世界多美好呵,而且你瞧多绿呀,这一片,绿得多可爱——绿的叶子,绿的天!想着想着自己和一切全绿了,哦,全绿了呢……年青的驴夫来在一个深山中:多少高高的大树撑开着如一把大伞,遮去了日影。这些大树之间是垒垒的荒坟,坟上蓬蒿没人,没有一座坟前有一块残败的碑石。年青的驴夫如一个长途旅行者休息他整日的疲倦于黄昏的途中,两手支着头,靠着一棵不知名的树坐下来。
“你呀——”
惊讶于这熟悉的声音,他急忙地回过头去。
“哦,爸爸,你吗?”
爸爸没有作声,脸上直打皱,嘴唇微微翕动着,挨到年青的驴夫身旁坐下,他底眼睛黝黑而深陷,呆呆地凝视着脚尖。有什么好看的东西么,在那破旧的鞋尖上?
“说话呀,爸爸!”
没有回答。寂寞爬满了青年驴夫底全身。他无可奈何地伸一伸腰,又举眼望着爸爸,望着爸爸脸上摺叠的皱纹。慢慢地一幅日落西山的图画展开在那些皱摺之间了,一条细石小径从一间窄小的茅屋向着前面拉长拉长,他自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坐在茅屋门口,望着这条无尽长的路,看看太阳已下山了,乌鸦飞得遮去了半边天。这孩子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无聊地打着呵欠。来了,来了,一阵叮叮的铜铃声一路抖着散开。一位和蔼的老人骑着一匹纯黑的驴子,从小径的湾凹里渐渐走过来了。孩子底脸上浮起了笑容,连跑带跳地赶过去牵着驴子:“爸爸呀!”高兴地叫。
怎么哪,这幅画又收了起来。年青的驴夫看见许多皱摺之间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向自己瞪了一下,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他把眼睛移向别处,在一颗坟顶上惊骇地钉住了。他看见那颗坟从顶上冰裂开来,现出无底的黑洞,坟上的蓬蒿分列于两边。再看看自己底父亲,哦,变了变了,变成了一个骷髅,一堆已朽的白色的骨头立在自己身边。年青的驴夫不敢作声,默默地向后退着,退着。
骷髅却说话了:
“孩子,这匹驴子跟了我好些年,怎么你还这样毫不怜惜地使用它?让我带走了吧。”
骷髅说完便钻进那冰裂的坟中,一声听惯了的驴子底长鸣自坟中传出,裂口慢慢地自己合拢来……
“呵呀——呵,好睡!”
打着呵欠,看太阳已落到西山背后去了,无边的云海凝在天际,碧云寺底喇嘛塔闪着白光,那匹驴子正在草地上伸长着脖子叫呢。年青的驴夫站起身来,走过去抚拍着驴子底背,它仍旧在叫着。怎么老是叫呢,想是口渴了,牵到溪边给它点水喝吧。
“怎么啦,水也不肯喝了?”
驴夫无可奈何地又把驴子牵开,有什么东西塞在心头了呢,紧紧地怪难过。想这时候赶最末趟生意的人一定很拥挤,今天游山的人这样多,谁不愿趁这日落后跑一趟驴子呢!但是他知道自已这匹驴子今天实在太累了,在烈火般的太阳下不知跑了多少趟;就是自己,跟在乘客和驴子身后也跑得一背热汗了,想在哪儿歇歇也好吧,可是还得跑,还得跑,而且还得时时鞭打着驴子。当每一鞭击到驴子底背上时,年青的驴夫就觉得自己背上也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刺刺地痛了。
多冤呀,爸爸还说自己毫不怜惜地使用这匹衰老的驴子,他哪儿知道自己也和他一样爱这驴子呢,除了为生活之外,每天黄昏里坐在驴背上行走在山道之间,看暮云将散中,三两颗星子自天边出现,一天的疲倦便在一曲短短的山歌里换来无限的欢乐了。驴子底偶尔一两声长鸣,与行路时颈上叮叮的铜铃声,如像奇妙的弦乐,常常使年青的驴夫底幻想飞到遥远的天边。
“假如我底驴子死去了……”
这个思想有时不经意地闪过他的脑中,又努力排遣开去。
“呵咦——呵——”
驴子随着主人底声音慢慢地走着,有时摇着头啸叫两声。当然不去赶最后这趟生意了,驴夫想,他牵着驴子走向回家的路上。再没有心情去留意天上的云彩,和疏落的倦游归去的人们了。他只一路轻轻地拍着驴子底背。驴子停一步,他也跟着停一步,铜铃细细地摇响着,在今天听来,几乎变为一种低幽的哭泣了。
又是这条细石的小径拉长在他底面前了。路上寂无行人,驴子一颠一簸地走得比往常都慢。年青的驴夫用一串长长的叹息代替了每天短短的山歌。一颗松子打在他肩头又落下来,滚到石缝中去了。远远地,自己底茅舍孤零地立在路的尽头。
“呵——咦,怎么不走了呢?”
驴子忽然一颠,便倒在路旁,四只蹄子乱踢了几下,就不动了,喘息得如同烈日下踏过万里沙漠的倦旅,口中断续地发出微弱的哀鸣。
“呵——咦——怎么哪!”
年青的驴夫把双手抱着驴子,一颗眼泪骨碌地落了下来,滴在驴子底黑毛上。
一九三五年春于北平
【人物介绍】
陈敬容(1917—1989),原籍四川乐山。1948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星雨集》,1956年任《世界文学》编辑,1973年退休,1981年至1984年曾为《诗刊》编外国诗专栏。诗集《老去的是时间》获1986年全国优秀新诗集奖。主要作品有:诗集《盈盈集》(1948)、散文、诗合集《远帆集》(1984)、诗集译作《图象与花朵》(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