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乔治·奥威尔
犹未见新燕呢喃,尚未闻水仙清香,银莲花期方过不久,便有蟾蜍以自己的方式向春天的来临致意。它钻出自去秋起便蛰伏其中的地洞,快速爬向最近便的一处水塘。某种事物——也许是地球内部的某种震颤,也许仅仅是气温的若干度回升——告诉它,是苏醒过来的时候了。不过,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蟾蜍似乎成天价地睡觉而睡过了头,未能及时苏醒——反正我曾不止一次在仲夏日挖到它们,大都成活着,而且都显然无恙。
经过长时间的禁食,这一时期的蟾蜍显得超凡脱俗,就像一个临近大斋节①结束仍执礼甚恭的英国国教徒一样。其动作懈怠无力却又目标明确,它身体缩小了许多,相比之下两眼则大得出奇。这就令人注意到平素未必会注意的一件事:蟾蜍有着生灵中最美丽的眼睛。那眼睛金子一般,或者更确切地说,像那种常见于图章戒指上的我猜是叫做金绿宝石的半宝石一般。
入水后的头几天里,蟾蜍专心觅食小昆虫以积聚体力。它很快恢复到原来那涨鼓鼓的模样,随后便进入一个旺盛的发情期。大凡是雄蟾蜍,它便一心只想抱搂着什么,要是你给它一截小棍子,或哪怕只是你的手指,它都会以惊人的力量紧抱不放,得过好一阵才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雌蟾蜍。人们常常可以看到十来个蟾蜍雌雄不分地紧紧地抱成一团在水中翻滚着,但渐渐地,它们成双作对地分开,雄蟾蜍稳坐在雌蟾蜍背上。雌雄是辨别得出的,因为雄的体小色暗,并坐在上面,前肢紧抱雌的颈项。一两天后便有长串的卵产出,它们散布在芦丛内外,不久便消失了踪影。再过几个星期,水中便欢腾起一群群小蝌蚪,它们日长夜大,先出后腿,再长前腿,接着蜕去尾巴,到了仲夏时节,五脏俱全的新一代蟾蜍便爬出水面,开始了新的轮回。蟾蜍排卵是最能深深吸引我的春天的迹象之一,但我也清楚,不少人讨厌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蟾蜍不同于云雀或报春花,向来得不到诗人们的吟诵。
春天的欢乐人可共享,而又不花分文。即便是在脏乱的街区,春天的来临也会以某种迹象显示它自己,也许只是林立的烟囱间的一片碧空,或是某个遭受空袭地区①一枝接骨木绽出的点点嫩绿。大自然竟能在伦敦的心脏地带,可说是未经官方许可就存在下去,实在令人惊叹。我见到过从煤气厂上空飞掠而过的红隼鸟,也聆听过尤斯顿路上乌鸫鸟的精彩演唱。在四英里方圆的城内栖息的鸟儿,如果没有数百万只的话,至少也有数十万只,想到它们棲居于此,不觉令人欣慰。
至于春天,即使是英格兰银行附近那些狭窄阴暗的街道,也无法将其拦阻。它悄悄潜入,就像那种能渗透各种过滤物的新型毒气那样。自1940年以来,每到二月,我不由得会暗忖,这次寒冬是要长驻不走了。但珀尔塞福涅②像蟾蜍一样总是在差不多同一时节从鬼魂丛中苏醒过来。到三月底,突然间,奇迹便发生了,我寄居其中的破败的贫民窟面貌顿改。广场上那些灰不溜秋的女贞树绿意明媚,栗树上绿叶日渐繁密,水仙开花,桂竹香含苞,警服的蓝色显得柔和宜人,鱼贩子笑脸迎客,连麻雀也改变了模样,它们陶醉在芬芳的空气中,壮着胆子洗了自去秋以来的第一个澡。
我相信,通过保留自己孩提时代对花草、鱼儿、蝴蝶和蟾蜍等的热爱,我们就更可能建立一个和平而美好的未来;而要是一味宣扬世上可赞美的唯有钢铁和水泥而已,别无它物,那可想而知,人类除了相互敌对和领袖崇拜之外,便无处可发泄他们那过剩的精力了。
不管怎么说,这里有春天,即使是在伦敦北一区,谁也无法阻止你享受春天,这颇令人欣慰。多少次,我站在一旁观看蟾蜍交配,兔儿在玉米地里撒欢,同时想到那些只要可能便会阻止我享受这一切的身居要职的大人们。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无法阻止。原子弹在工厂里成批生产,警察在城市中穿行巡逻,谎言从扩音机里扑面而来,而地球照样绕着太阳旋转。独裁者也好,官僚也罢,无论他们怎样强烈反对这一进程,却谁也无法将其阻止。
【人物介绍】
乔治·奥威尔(1903—1950),英国小说家。毕业于伊顿公学,后去英国皇家警察驻缅甸部队任职,1927年回国后开始写作生涯,1937年,作为志愿者参加反对弗朗哥专制的西班牙内战,后因伤回国,47岁时因肺出血去世。其最著名的作品为政治讽刺小说《动物庄园》(1945)和《1984》(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