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也搞这一套了?”
“以前有点不近人情。想来想去,有几个靠得住的兄弟也不容易。”他感叹着,将两瓶酒强行摁到我怀里。我没想到他把我也当成靠得住的兄弟,霎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他指了指驾驶副座要我坐上去。我问他还有什么安排,他说溜一溜圈子,说一说话嘛。上车以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将我视为兄弟。他说:“老彭都告诉我了,你小子,原来偷偷地整符启明的材料。你也想一手就搞得他永不翻身是不?你查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说哪有这事?
“还跟我装!老彭说得很明白,符启明都被你搞得想找个人把自己弄死。但你还提醒他,自杀可以,要人帮忙不行。”陈二痛快地笑起来,“我还是没看走眼,数来数去,就你小子最厉害,平时一声不吭,只顾埋着脑袋下狠手。符启明什么人?我都拿他没办法,却被你搞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小子铁锁横江啊!”
看来我又失算,原以为喝酒时没人听懂我和符启明说了什么,没想到,他们已经看出来,符启明满肚皮怨气是冲我来的。阴差阳错,陈二笃定我和他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
陈二又说:“要不然,我俩联手吧。我不会抢你的功,只要把符启明搞下去。他不遭报应,天理不容啊……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你呢?”我反问。
“我查到的东西,估计你也猜得到,主要还是控制着城南的卖淫产业。但我手上这些材料,只够他进去待几年。”陈二把车开进一截越来越黑的马路,这一截路的路灯全都熄灭。他又说:“可惜,上次搞何冲,没有把他一起扯进来。沾着毒品,那就好办了,不死脱几层皮。查来查去,塔昆是符启明手下老詹介绍给何冲的,但这一点根本顶不了事……”
“老詹说他根本不知道塔昆会制毒,对吧?”
陈二点点头。
“何冲还在看守所吧?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陈二痛快地答应了。
陈二给了我和何冲见面的机会,见面我就问他:“塔昆是詹祖文介绍给你认识的?”
“塔昆去哪我不知道。”
“你清楚,我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要找塔昆什么麻烦。都说塔昆是个毒药高手,我只想知道他用毒到底有多高明——你可以当我是来听故事的。”
何冲觑我几眼,那神情是信我的。
“……塔昆从小就摸着毒药长大的,他对毒药感兴趣,也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怀疑塔昆手上有几条人命。碰到我之前,他像狗一样到处跑,肯定是靠他研制出的那些毒药挣钱,帮人摆平一些事情,让另一些人莫名其妙见了阎王,也结下不少仇家。他干这种买卖,挣的钱竟然不够花,真是咄咄怪事。划算一下,他觉得还是研制毒品更有搞头,赚钱多。”说了这些,何冲又忍不住作了个小结,“要想赚钱多,你不能一手就把顾客搞死,要让他们慢慢地死。”
“你怎么知道他当过杀手?”
“有次喝了酒,他跟我说起这事。大概是说我一直对他好,他愿意为我两肋插刀。我也没当回事,开玩笑问他,怎么帮我插刀?他说要是我想哪个去死,他可以办到。我问他怎么办到,他说用药。弄点药,想让人怎么死就怎么死,神不知鬼不觉。”
“你以为他是喝醉了,开玩笑?”
“当时不是那么想……我有点感兴趣,想想要谁死。我把我恨的人都想一遍,发现虽然恨,但我并没想任何一个人去死。要是搞死了谁,我心里的恨全都变成了悔,那岂不更窝心?”
“你其实是个好人。”我夸他。我这是真心的。将心比心,若是我不小心捡到一盏阿拉丁神灯,能够支使里面的大个子神仙满足我三个愿望,那我至少要用其中一个愿望,干掉自己最恨的人。即使一下子找不出具体的人,我也会把机会攒着,看今后谁他妈敢来惹我。
他哧哧笑了起来,很享用别人的夸奖,就像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我又问:“那天,他说没说过,用什么样的药把人弄死?”
“提到一个名字,好像叫什么琥珀什么碱。”
“琥珀酰胆碱?”
“你也知道?应该是这个名字。”他又回忆了一阵,认真地点点头。
和我想象的一样,琥珀酰胆碱。在我比对的数十种毒药当中,这正是可能性最大、和马桑死亡症状最吻合的一种。它会引起呼吸急促,肌肉兴奋,最后让人因肌肉兴奋过度而导致衰竭,停止呼吸死亡。何冲又说:“这小子神就神在他自己研制出一种缓释剂,和那什么碱混在一起,注射进人体以后可以控制死亡时间,就像在人身体里安上定时炸弹。”
“这家伙真是个天才!”
我在笔记簿上记下“琥珀酰胆碱”几个字,并加重着号。接下来,我也不急着走,我俩围绕塔昆有一搭无一搭地乱扯。我不是见好就收的人,喜欢扩大战果。果然,何冲又说出一个让我兴奋不已的情况:塔昆能弄到一款新型注射器,针头是用特种钢化塑胶制成的,使用起来和钢针没有差别,不同的是这东西易燃易销毁,一根火柴就点得燃,然后像蜡烛一样滴泪,迅速化为无形。这种东西很有市场。粉哥躲避警察抓捕时,毒品可以放马桶里冲走,但销毁注射器一直是难以攻克的技术难题。
……马桑打破香水瓶,并不是要隐藏注射器的玻璃碎屑,而是用浓重的香味减弱、稀释、掩盖塑胶注射器燃烧后遗留的焦臭味?
下午我向沈颂芬做了汇报。她在咖啡厅等我。她是我的雇主,我办这案子产生的经费由她支付,一坐下来她就叫我拿发票,收据也行。她信赖地看着我,我如芒在背。发票也就两千来块钱,我知道我不会自己买单。我只说,不急。
喝了半杯咖啡暖暖胃,我告诉她安志勇的案子,我有把握打赢。我说:“侮辱尸体,顶多判个几年,这个是躲不过去的。”
“侮辱尸体,真难听。”
“那没办法,制定刑名的家伙也许语文不怎么样,就憋出这样一个名字。”我打开案卷,跟她讲起新的发现。当然,有关符启明的部分,我不会透露给她。
开庭还有半月,我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按庭审程序,我必须按两步走,首先提出疑点,提交证据,将安志勇的罪名定格在“侮辱尸体”。而提出的疑点,应会引起警方重视,重新立案侦查马桑死因。我知道这次辩护应是我从业以来难度最大的一次,为了表述准确无误,我像个作家推敲着字眼,偶有灵光迸闪,赶紧在纸上记一笔。我想象着庭审现场会被我的发言弄出一波三折的效果。庭审的戏在影视剧里面屡屡出现,总会留下让人难忘的台词。这次编剧是我,主演也是我,丁一腾。
这一段时间我避免和符启明联系。他倒是打了几次电话约我吃饭。电话里,他的腔调一如往常,只说只要我在佴城,咱们兄弟还是定期聚一聚。他也颇有感慨地跟我说起,多少年下来,数数真正的兄弟,无非我和你……我总是找理由拒绝。随着我对案情的掌握,就对他产生一种疏远感觉。我想象着自己在不久以后的庭审上将做出的精彩表演,同时也就担心,这份精彩会在庭审前被符启明三寸不烂之舌阻挠,备好的整套说辞会胎死腹中。
对于他的能耐,我心里没底,回避是最简单可行的办法。
我一直拒绝与他见面,他也没在电话里坚持。某天傍晚,他发来一条短信:现在干吗?找个地方聚聚?
我回:忙!
他再发:忙什么?还是案子的事?
我又回:还行,案子的事差不多了,家里的事永远一堆。
稍后他又发来一条:明天能不能抽空陪我走一趟?出趟远门,机票我帮你订好,你明天上午九点赶到靛房机场,那有支线小飞机。去哪儿你也不必问,我自有安排。
我正拿不定主意,又一条短信悄然钻进手机: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机场等你。
6.昆虫记
靛房机场夹在群山褶皱之中,在佴城西南角,“文革”时曾是小型军用机场,八十年代流行飞播造林,恢复使用了一阵,后面就废弃。这几年,领导同志发神经将它改建成民用支线机场,但线路单调,航班稀少,肯定赔本经营。一个城市有无机场,档次仿佛有了差别。领导们花钱上档次倒也无可厚非,但城区竟找不到一辆机场大巴。
我打车赶去,车开以后看着窗外一片片稻田,仍然疑惑自己的决定。他知道我已将他情况摸透,接下来他会有怎么样的反应?符启明可不是坐以待毙的家伙。他这短信藏有攻心计,有话摆明了说,却是以多年交情暗中相逼。我能否信他?他就算下个套子,眼下也取得主动,倒要看我敢不敢往里钻。理智告诉我,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当口更是要时时提防,处处小心。
这天我起得很早,房间尚在幽暗中,老婆和女儿的鼾声此起彼伏。我家王宝琴正好碰上一天休息,我可以脱身干任何事。美好的一天!我那么想,然后又问自己,去还是不去?
洗漱完毕,我就到楼下打车。
去机场有个把小时路程,司机是个闷人,不说话,也不允许我在车里抽烟,他说二手烟容易使他追尾。我说马路这么空,前面几乎看不到车屁股。司机又说,吸烟有害健康,害别人的健康就是谋财害命。我闭了嘴。道理都在他嘴里。
路程过半,我仍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赴约,随着他飞向未知之地。司机放着歌碟,都是新近流行的网络神曲,忽然蹦出孙楠的一首老歌。这哥们在我耳畔反复唱着:不见不散,Be there or be square,不见不散,Be there or be square……当初乍听这歌,以我蹩脚的英语水平,想不明白不见不散为什么译成“不在这里就在广场”,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square在俚语里有“呆板、无趣”的意思。现在再听这歌,我恍然明白,虽然觉察到危险我仍然去,只是因为,符启明是个有趣的人。
一个有趣之人邀我去未知之地,不去就没意思了。
机场很空,看不见几个人。一架CRJ刚好降落,我走进航站楼,能看见稀稀拉拉几个旅客从那架飞机上走下来。符启明在等我,就他一人。看见我来,他神秘一笑,就仿佛要带着我私奔。
“我知道你会来。”
“我是不是逃不出你的五指山?”
“你还真把自己当孙猴子了?”他攀着我的肩,带我去检票。
飞机在云团中钻进钻出,个把小时后,停在广州白云机场,然后坐大巴往鹏城方向走。一路上,他都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干什么。终于,我憋不住问了一句。他只淡淡地答:“聪明人,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带我去到一处并不起眼的小区,掏出门卡通过总门和单元门禁,上到一幢楼的七层,娴熟地打开一间房门。那架势,让我怀疑他的凶宅生意已经扩大到繁华的珠三角地区。这里人多命案多,凶宅自然也多。他大概是嫌做零售不过瘾,要升级为打批发。他这号人,干任何事都不会原地踏步……正瞎想,符启明忽然冲我解释:“租下来的,可不是凶宅!”我哧一声,笑了。
屋内,陈设简陋,阳台装了蓝莹莹的全景玻璃,在玻璃前面,摆着一架粗短的望远镜。跟他认识这么久,我对观星略有了解,知道那台望远镜不是往天上看的。
“偷窥用的?”我指了指那怪模怪样的东西。
他竟然点点头,告诉我:“这叫观鸟镜。”
“这里有鸟吗?”
“我拿它来看人,它还是叫观鸟镜,没办法的事。”
飞机拉近了距离,以前我坐火车到鹏城需二十个小时,而坐飞机加大巴前后只四个多小时,下午三点就进到符启明租住的这房间。这时间点不早不晚。他在小区内的净菜店买一份配菜,荤素搭好,洗净,切好,进到厨房只管上火烹。我坐客厅听着符启明炒菜弄出的热闹声音,不免记起来彼此刚认识的那些日子,因为没钱,总是凑在一起打发时光,粗茶淡饭,加一瓶廉价烧酒,就能折腾出无穷欢悦……想想已过去很久,想想又近在眼前,时间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屋里免不了会有一些书,翻了翻找不到我想看的,就把眼球凑近观鸟镜,正好看见三丈之外另一幢楼的另一套房间,里面似乎没人。
他弄菜的技艺略有提高,那一桌菜吃着有了路边盒饭店的档次。他歉意地说炒菜是他最弱项,怎么搞也提不高。我说:“你请个一级大厨帮你料理一日三餐。”他说:“老詹的手艺就很好,下次你可以尝尝他的手艺。”无怪乎哉,我看出来他是越来越离不开那个头不长毛的家伙。我俩喝了不少,按他以前的习性已经滔滔不绝,但这天他出奇的安静,仿佛带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适应他性情的某些变化。我也不多问。
鹏城临海,夜晚来得早,几杯酒下肚,外面已经黑下了。忽然,他说:“可以了。”
我顺着他的指向一扭头,发现观鸟镜正对的那房间有了动静,客厅已经亮灯,一男一女的身影闪动,应该是夫妻俩。“你用那个看看。”符启明一边那么说,一边还喂我一个怂恿的眼神。我估计这正是此行的目的所在。我再次凑近观鸟镜,不需调试镜身,对面整间客厅都在视线之中。我吸了一口气。虽然那女的剪了短发,一身打扮很职场,我不难认出来,是小末。
“你经常飞过来,就为偷窥人家两口子怎么过日子?”
他点点头:“有一段时间了。她男人在一家证券公司,收入不错。她去年刚从焯森诚地产辞职,开了一家门店,卖进口零食和限量版玩具,最近又上马手工香皂,带一帮小女孩DIY。现在她有一帮小粉丝。”
“摸得一清二楚啊。”
“对,就像法布尔观察昆虫。”他似乎不想让我分析他的表情,将脸隐藏在暗处。又说,“前一阵,天气还热,两口子天一黑就喜欢在阳台上做那事,用一块大被单包着,里面两条光人,全是采用反交。她男的技术不错,很讨她喜欢。”
我又往那边看看,阳台上摆了几盆花草,园艺不精,花草一概呈现要死不活的样貌。他在我身后幽幽地说:“现在可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