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体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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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星空漫步(4)

现在,符启明手底下这帮人搞坏了规矩,生意伙伴多次向他反映情况,要是他不处理,这种合作无法继续下去。一摸底,夜宝也在干吃里扒外的事,但不是主谋。不管怎么搞,夜宝只能是个当跟班的料。这次他站错了队,以为带头反水的那几个人会完全接管符启明手中的业务。符启明查实情况以后,就把以前在派出所结交的那帮兄弟用上了。

虽然派出所摆出要辞退辅警的架势,其实也没那么容易,文件规定的日期已过,罚没款一直没有上缴财政。辅警兄弟们的活动比以往更活跃,不管所里是否“放狗”,他们每天都在外面打野食。符启明正好给他们提供情报,对反水那帮人和他们私自招来的妹子实施全方位打击,只要他们一冒头,妹子一出台,就抓捕、重罚。这种高压的打击态势一直持续,毫不手软,只消个把月时间,那一拨人在城南根本无法立足。符启明这才着手清理门户,叫光头老詹专管这一块业务,反水的那些人统统弃用,换上新的人手。这是肥缺,只要喊一声,多的是人等着干。甚至,他还预留了几个位置,给即将投奔自己的辅警兄弟。

夜宝没钱给自己的尼桑加汽油了,这才傻了眼。他干这个已经好几年,当自己是资深的从业人员,没承想老板变了脸,自己像一只破鞋被扔了出来。他深深地感悟到,打盹儿的老虎依然是老虎,资深的破鞋永远是破鞋,他和符启明对着干,是自讨没趣,自毁前程。再要他干别的,他不想从头再来,还是喜欢干发卡的行当。这钱赚得容易啊。于是夜宝想到了我,提着几只沙鳖和几瓶酒来找我,求我帮他在符启明面前“美言几句”,要我将他深刻的检讨口头传达给符启明。

在我眼前,操控这一切的城南大佬,正对漆黑的天空痴迷不已。谁也看不出来,他轻易地镇压了一场颠覆活动,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无形之势。我静静看着他用电脑操控着赤道仪,一寸一寸搜索深空,扫荡天体。此刻,他大概有了什么发现,遂离开座位,把眼睛杵向目镜。某一深空天体正向他揭开神秘的面纱。他持续盯着那陌生的面目,神情越来越远离身边的一切,仿佛脱窍而去,悠然遁走,在星空漫步。

4.星迹

爱好到一定程度都是毒品。若不中毒,一辈子像开空调一样对待自己的爱好,冷了就加温,热起来又赶紧降温,保持恒定温值,倒是从容,但活到蹬腿的时候,心里肯定也有蛮多遗憾。符启明自己已经出现中毒迹象。经过若干年打拼,他手头的生意已经形成稳定格局,加之任用得才,管理有序,现在他可以当甩手掌柜。三十啷当岁,他已经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别人夸他,他平静地说,只不过提前十年不惑。

那年六月我跟他跑了一趟云南,在与缅北交界的丛山和小镇之中转悠了半个月。白天,我俩在边境小镇的互市上闲逛,吃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水果和食物;或者找地方看斗鸡打架,押钱赌一把,丰俭由君,掏十块钱也有人陪着你玩;或者躺进茶馆里吸一吸竹筒水烟,再叫个皮肤黑亮的小妹捶腿。小妹子捶得不如内地专业,但那种没心没肺的感觉,像是回到了解放前。钱都是他掏,管吃管喝,还反复交代我,不要替他省。

那半月,生活从未这样惬意过,但我心里放不下老婆孩子,只想尽早赶回佴城。他劝不住,只好骂我真是没出息。

他还在云南待了一阵,之后往西藏跑一跑,去喜马拉雅山脉拍照片。他说,没有比喜马拉雅山更好的前景。如果把那里的山作为画面前景,拍摄星迹,肯定会得来震撼人心的效果。

星迹摄影是天文摄影领域中一个主项。照片上的“星迹”其实是地球自转造成的。将照相机的曝光时间设置得足够长,镜头里的星星会移动方位,在照片上划下或长或短的痕迹。如果将镜头对准北极星,曝光一小时,那么,得到的照片里,唯有北极星不动,仿佛是圆规的定脚,其他的星星围绕它做圆周运动,甚至划出封团的圆形轨迹。星迹摄影是一项体力活,在野外一搞一整夜是家常便饭,为了得到一张效果上佳的星迹图,必须不惜成本。

有时候,他选定一个位置让我长时间站着不动,充当活体道具。射灯光打在我身上,我整个身体成为略微泛白的前景。照片拍出来,无数条轨迹线穿刺着我的身体。

某夜,他心血来潮,劝说我脱光衣服,裸体站着充当前景。他说:“不照你的脸。你的身材其实还可以。你不想年老以后多一份回忆?”他巧舌如簧,试图说服我,但我对自己的身体没多少信心。他既产生这想法,哪肯罢休?在他不屈不挠的劝说下,我拗不过,便给自己灌了些白酒,赤裸身子在一处山巅站了整整一小时。我想,有了符启明这号朋友,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那一小时里,我一直呈仰望的姿势,夜空,以前我以为是黑色的,那天夜里竟然看出来,它包含的颜色层次异常丰富,可说应有尽有。

我回到佴城,他已经到了喜马拉雅山麓。他打电话告诉我说,国内这一侧的角度不是太好,要有可能,去一去尼泊尔是上选。

他在那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打电话时,他的声音从高海拔的位置传来,伴有播放老电影时那种胶片擦伤的杂音。我从他话音之外听出来空气稀薄、气候寒冷、天象奇诡等诸多附加信息。

他将照片发至我的手机上。因为像素损耗过多,我手机里得来一团团模糊的光影。

他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过自己渴望已久的生活,而我一直有生活在泥淖里的感觉。

我女儿小花已经知道害羞,不肯穿开裆裤,但时不时尿在床上。她喜欢上网,一幌眼工夫就溜进电脑室,自己揿开电源,不用关键字,也能找出《喜羊羊和灰太狼》。她也喜欢看《笨笨熊》,光看还不算完事,指着笨笨熊叫我模仿,我不肯干她就哭。

我怎么模仿得出笨笨熊用尾巴钓鱼这些高难度动作?

小花还学会了骂脏话。我和老婆稍加分析,断定她是跟幼儿园阿姨学来的。整个下午,她们在屋子内睡觉,那帮阿姨就架开桌子在屋门口打扑克,既守住孩子又赌钱,极易打发时间。有的阿姨一出牌就骂脏话,仿佛这么一搞会增加胜算。小花不像别的孩子嗜睡,睡不着也不吭声,就这么染上说脏话的坏习惯。她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一摞扑克牌,撂一张牌就骂一句脏话。我可以肯定,其中一个阿姨是竹山人,我家小花骂脏话已经染上竹山颇有难度的方音。竹山人读一个Z的音就咬掉自己一截舌头,天长日久,不断地咬,舌头依然还完好,不啻是个奇迹。

骂脏话也掩不住她的可爱,我舍不得打她。王宝琴要打她,巴掌总是撂在我的身上,说你再骂,你再骂我就打死你爸爸,让你没有爸爸!但这对小花没有威慑力,她还搞不清没有爸爸和丢了玩具之间的区别。

待在律师事务所,大多数时间都闲着上网,还爱上了几款小型益智游戏。刘一壮很想把纪律搞起来,但是没生意,人都留不住,他也不好意思树立一派雷厉风行的形象。因我上班清闲,接送小花一直都是我的事。我起懒床,小花也养成拖沓的脾气,经常九点、十点钟才去幼儿园,是班上的迟到大王。下午四点钟,我就去接她,别的小朋友坐在教室里眼睁睁地看着小花欢蹦乱跳扑进我的怀抱。她的小伙伴肯定当她有一个好爸爸。她脸上有得意之色,我看得出来,心里暗自一痛。我想,等到拼爹的时候,你就会恨我了。

幼儿园离得不远,有天我抱着小花往回走,快走到一处公交站台,小花提醒我说手机响了。我一接,又是符启明。他要我猜他在哪里,我说夏威夷。他说在乐山大佛的肩上打麻将。我说那里还摆的有麻将台?他说这机会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到,请他游玩的方老板面子大,搞出这样的场面。在这地方摸几圈,赢了增运,输了开悟。又说他把我的裸体照(其实就一个背影)拿给昨晚在旅途碰到的一位女士看了,女士很感兴趣,想认识我。

我说:“到哪里都改不了拉皮条的毛病。”

“感不感兴趣?这女的长得真不错,小末加上夏新漪顶得上她。”

“年纪也是两个妹子的总和吧?”

“蛮有韵味咧,谈天说地,我好歹也算佴城名嘴,在她面前都开不了口。她是个跑单帮的驴婆,我把你QQ告诉她了。要是联系得上,她会过去找你。”

“你自己享用。你是个光棍,怎么来都不算……”我本想说“乱搞”,看看怀里的小花,赶紧闭了嘴。

小花对什么都好奇,我挂了电话,她问我什么是拉皮条。我脑门子就痛,她每学会一个新词就要反复说上好几天。我怎么才能让她忘掉这个词?但心里还是乐和,怀里抱着宝贝女儿,时不时听朋友打电话说起新鲜事。我的生活重复得有些窒息,他打来电话瞎扯几句,我就搭帮他吸几口新鲜空气。

近一段时间,以前派出所的兄弟忽然接二连三、你追我赶地结婚——其实也是形势所逼,以前大伙泡妹子不亦乐乎,哪有空结婚?但眼下再不结,等所里把辅警全部辞退,他们手头的女朋友很可能鸡飞蛋打。趁着女友还不知道将来的形势,生米赶紧煮成熟饭。

酒宴赴得勤快,每次赶到地方,旧日兄弟往往已经占了一桌,伸手招呼我过去,享受专席待遇。遍插茱萸,就少符启明一个,眼下他不知漂在哪里。兄弟们喝到兴头上憋不住提他,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无所不在。以前,符启明要我替他送份人情,碰面时再还我,从宽哥结婚那次开始,就再也不麻烦我了。他不来,有人替他来,当老詹拱进会场,用不着招呼,他也晓得往我们这一桌钻。他代替符启明,也有专业的态度,揣摩好了要是符启明来,会坐哪里。但符启明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他可学不来。他通常不吃饭(据说他胃口很挑),倒一点酒一个一个地敬,若是白酒,他碰一下喝低两筷头,若是啤酒,碰一下喝一杯。他谦恭,又略显机械地敬完一圈酒,告辞便走。从来没人拦他。他永远融不进气氛之中。

其实我估计符启明安排老詹替他,也经过一番思考。老詹冷不丁地出场,以及匆匆离去,总能彰显出他的神秘,衬托出他的成功……当然,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有了老詹,符启明对我们总有些疏远……我怎么啦?我嗔怪自己无聊,其实,私下里还打听过老詹的情况。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个不吭不哈的老詹,十多年前就是佴城名人。他是省师范大学毕的业,花五年左右时间,成为市二中骨干教师,职称等着他拿,职位等着他爬。当时佴城刚开始卖保险,老詹辞了教职去干这个,干一年当上组训,接下来又是辞职。他发现,自己在与人沟通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别人卖不出去的保单,他费一把唾沫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卖出双份,既然如此,卖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样的人才,一脚踏入利润更高的直销行业,因为他已经拥有一帮铁杆粉丝,不管他推销什么,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掏钱。随着名声的积累,他的营销课就像明星开个唱,听者众多,而且每一场下来总要掀起几个高潮,才算对得起听众。他深知这帮乌合之众的兴奋点在哪里,怎么调起情绪,利用群体的力量制造出仪式感,然后让他们对自己形成依赖。他享受这份众星捧月的快感。名利双收以后,他也随了大流,换掉糟糠之妻,娶到一个谁见谁硬的性感妹子。那妹子曾是他粉丝,以前掏钱给他,娶到手后她就接管了他的财权。他乐意看这粉嫩妹子替自己数钱,看她喜笑颜开,看她在自己怀里浪出水来,真真切切陶醉于自己的成功。但有一次推销药品,吃死了人,他不得不削光脑袋进到监狱待几年。出狱以后,年轻老婆竟然被另一张嘴骗走,还搭上他所有的积蓄。从此以后老詹不管季节更替,永恒地保持着光头造型,而且钢牙一咬,装哑巴,无论什么场合也不开口。

符启明得知老詹的经历,大感兴趣,拿出三顾茅庐的耐性上门拜访,直到撬开老詹的嘴。从此以后,老詹就铁了心跟着符启明,鞍前马后跟他转。事实证明符启明独到的眼光,有了老詹,他才得以成为甩手掌柜,天马行空,四处逍遥。

5.法制连线

那天上午,拖到十点半,小花仍然赖着不肯去上幼儿园,非要我带她去吃洋快餐不可。这时候刘一壮将电话打来。他说城南出命案了,现在情况还不那么清楚。他知道我以前在洛井派出所干过,积累得有“人脉资源”,要我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况。事务所生意不好,刘一壮头脑便活络起来,遇有案情就主动出击,和对手竞争,抢得先机。辩护命案,不一定赚多少钱(其实也不会少,买命的钱啊),但一定赚来影响。不管时光怎么转变,命案都是最具关注度的地方性新闻。

我问他:“你打听多少情况?”

“就是没打听多少咯?吃早饭时看见市里好几辆警车往这边来,停在暮山村那个口子上,我估计出了重大案子。小刘刚听人说,是出一件命案。别的都还弄不清楚。”刘一壮说,“刚刚出炉,很新鲜的一个事情咧。”

我把电话拨给陈二时,脑子里忽然想到安吉瞳。就这么闪了一下,旋即就想,应该不可能吧,这些年,为什么总是身边的人遭遇这些破事?夏新漪被人杀了,后来伍能升又杀了人……掰开指头算算,也就两人,但我在城南一共认识几个人呢?算算百分比,肯定超高,这么叨念着,我心头划过一丝不祥之感。

陈二没接电话,过一个小时才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