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体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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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星空漫步(2)

那天,在华翔山庄的婚宴现场,我俩还碰到了安吉瞳。他仍是大众情人的模样,身板硕大,长发飘飞,怀抱一大捧百合,也要祝沈颂芬“百年好合”。他兴冲冲地来,隔了几丈远看见符启明,表情倏忽一变。他绕开我俩,从偏门进到里面去。符启明看着安吉瞳的背影,不屑地说:“喏,今天来的男人,真不知道到底有几个,和沈颂芬发生……”话没说完,他意识到不妥,把余下的内容活生生吞回去,喉结清晰地做了一次往复运动。

2.散财宴

因手头一桩官司,我去洛井派出所调一些资料。闪雄领着我去办,所里换了很多人,我未必个个认识,有他领着,办事顺手一些。办完事他当然不肯放了我,拽我找个地方吃午饭,还说要打电话叫几个兄弟。我说就我俩吧。我俩在路边随便找一家盒饭店,喝二两一瓶的酒,难以下咽,聊胜于无。话一扯开,自然少不了说起符启明。闪雄说过不久也要离开派出所,不知去哪里混。符启明早就发过话的,找不到事可以跟着他做。闪雄说:“明哥很器重我。他跟我说过,所里一帮兄弟最看好的是你,其次是我。”他说这话,脸上是很荣幸的样子。符启明总有本事创造岗位,安排人去干,干活的人有薪水,他也能从中榨取剩余价值。这种剩余价值,用马克思那一套公式去算,绝对算不出任何结果。

闪雄又说:“前不久,明哥要我跟着他待一阵……”

“哦,要你帮他干什么事?”

“我也这么想,去了以后,屁事没有,只是成天陪着他。一连半个多月。什么也没干,他还补我双份工资。哪来这样的好事?要是可以干一辈子,我就真不操心了。”闪雄迷惑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这里找答案。

“那半个月他都干些什么?”我仿佛又记起自己是个卧底,其实,我随口问问罢了。

“成天待在山上的房子里,他白天睡觉,晚上看星星。有个光头老詹,你也知道的,这人伺候符启明简直像个太监,什么事都由他弄,我想搭把手,他竟嫌我手脚毛糙。符启明也是乡里混上来的,几时变成娇生惯养了?符启明洗个澡,老詹都想进去帮他搓背。”

“哦,搓了没?”我让表情八卦一点。

“那倒是没有。”闪雄呵呵一笑,仔细回忆那半月所见,肯定地告诉我。

我又把老詹从记忆里拎出来,从第一次在盘石坡洞口前撞见他,到最近一次饭局上碰面,把他各种神情都篦一遍,忽然冒出个想法:“闪雄,符启明会不会,不愿意和老詹单独相处,所以拉你进去。多一个人,心里少点别扭?”

“老詹有什么好怕的?明哥又怕过谁了?他要是不想见到老詹,直接叫他滚。”

我琢磨着怎么跟这家伙表达我的意思,这肯定出乎他的理解范围,口气变得循循善诱:“我说了的,不是怕,仅仅是……有点别扭,会不会?你看,既然老詹变成太监,那符启明就像是当了皇帝,但符启明毕竟不是皇帝,所以既感到很舒服,简直离不开老詹,但多多少少又有些别扭?”

闪雄眼底更加无措。我索性一口说破:“他会不会是,怕老詹搞他?”闪雄认真思考起来,稍后竟然郑重地说:“嗯,有这可能。”话音甫落,我俩笑得打起哆嗦,赶紧又干一杯,用酒堵住两张坏嘴。

几杯下肚,闪雄还是愁眼前的事:“我还拿不准去不去他那里。你应该知道,符启明和陈二现在是摆开架势了,我们这些兄弟,是夹在中间的,一直都挺为难。”

我并不知道符启明和陈二之间摆开了什么架势,只知道陈二一直想搞倒符启明,但我没多问。闪雄干了多年辅警,转不了正编,心里很迷惘。他从小的理想就是当警察,以为干这个,读书成绩差一点没关系,没想就算当个警察,拿笔的机会远大于拿枪的机会,要考试,要写文章。

此前不久,公安部下发一个文件,今后各基层派出所罚没款项必须全额向地方财政缴纳,向被罚款人出具财政收据。如果私自罚款不上缴财政,被罚款人一旦举报,一经查实,将由派出所主要负责人承担责任。上缴财政的款子也有返还,那可以说微乎其微。这项规定一出台,即意味着辅警的生存空间已经没有了。我们心里都清楚,派出所不会贴钱养活辅警。所里一帮转不了正编的兄弟,都要另寻出路。

闪雄还埋怨:“这么一来,不是变相让嫖娼合法嘛。”他感到愤怒。派出所将辅警培养成嫖客的天敌,就像猫儿见不得老鼠。现在,忽然要宰猫了。

前途渺茫,闪雄肚子里憋了不少话想找人说。拿到律师资格以后,我越来越善于倾听,这可以部分弥补我口才的欠缺。那天闪雄还跟我提起两件事,我觉得是有效信息(这也是职业习惯,听别人瞎扯,大脑自动地分拣有效和无效信息)。一是何冲被抓,二是陈二不久将办一场酒宴。

我以为陈二要结婚了,闪雄说不是,陈二要给母亲办七十大寿,而且,要搞成结婚宴一样的大场面。他说:“到时一定会给你下帖,等着吧。”

至于何冲,前两年我时常见到他的。他在六桥正对着的那巷口开了一家炒螺店,经营各种海鲜。海鲜每天由浙江发来,他搞的是越南口味,还请了几个越南大厨,派出所去查的时候,那些大厨出示的却是缅甸护照。但口味不错,价钱公道,“枧港炒螺店”开业不多久就赢得佴城食客的口碑,生意越做越大。我们有几次去那里吃,还拿了号牌等座。能让人等座的小吃店,反而吊足了人的胃口。我偶尔也看见他,他比以前胖,常站在展示台前面,给顾客们抓取食材。顾客说多来一点,他也蛮和气,张开手掌狠狠抓上一把添进去,绝不敷衍。要说海鲜,炒香螺、跳螺、花甲、扇贝、蛏子、海瓜子和沙虫,味道其实差不多,但摆开一桌,煞是好看。一结账,往往便宜得令我咂舌。

我感觉得到,只有经历大起大落的人,才有一份平静的心态,将一爿小吃店打理得如此生动。他不像别的小摊小贩喜欢和客人斤斤计较,他若不经意的态度给这店子增添了一份魅力。每次看见他,我都情不自禁联想到古装武打片里金盆洗手的江湖好汉。

有一次我去付账,他忽然记起了我,说你是符启明那个兄弟吧。我点点头,他坚持给我免单。我说下次我可不敢来了。他说下次一定收钱。

我挺喜欢他这种态度。都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但一些好人和一些王八蛋混到一定的年纪,会得来殊途同归的人生感悟。

我和符启明说起过他。融资风波之后,何冲要跟符启明混,但符启明庙小养不起大和尚,再说何冲也无法从头再来,建立寄人篱下的心态。起初,他主动交结符启明,因为英雄惜英雄,以后办事多个帮手,若是落难多条后路。但没想到,一切依不得他的想象,符启明要帮他也只能适可而止。我们的社会眼下还不是温馨的大家庭,要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比较扯卵淡。江湖义气,还是电影里面体现得多,现实生活中每个人主要顾及自家生活,对别人的帮助,大都停留在施舍的层面上。时间一久,何冲明白了,只有自己帮得了自己。他量力而为,开起这家炒螺店,虽然只是小生意,但我认为他找到某种真实的生活状态。有的人不这么以为,他们坚信,狗怎么改得了吃屎?何冲后面的事证明了他们见解深刻——拿人往坏处设想,得来的见解往往显得深刻。何冲带人用化学试剂偷偷制毒,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试验,成功弄出一批土冰,价廉物美,广受佴城毒友青睐。

闪雄参与抓捕行动,参与问讯,对这件事了解比较清楚。他也认为,何冲其实没有退路,他想收手不干,但收不了。仅仅弄一个小吃店,自己管饱,他还有一票兄弟,怎么办?他以往生活形成的惯性,已不容许他只赚几个小钱糊弄日子。一切外在的压力都逼着他必须赚到更多的钱。两个缅甸籍的越南大厨也嫌他,觉得跟他这么混,永远都出不了头,要走。何冲问他们干什么更赚钱。他俩说有一种生意,他们做起来比炒螺专业得多。在他们那边,很多化学物品,诸如麻黄碱、甲苯、乙醚、丙酮、高锰酸钾、硫酸和盐酸,都是军管物品,严禁民间买卖。没想来到这边,硫酸竟然成了生产过剩物资,几百块钱一吨地随意处理。甚至,在药店里也随便买得到含有盐酸麻黄素的药,稍加处理提炼成毒,利润都是百分之一千以上。在两个缅甸人看来,这简直就是遍地黄金却无人开采。缅甸人跟何冲摊牌,要么跟着他干,要么他俩自立门户,反正要做赚钱买卖。掂大勺的活,何冲只能另请高明。

何冲点了点头,说要什么东西你们开单。我是本地人,毕竟比你们方便。我们一起干吧,赚了钱五五分账。

抓捕何冲时,在他库房中查到上百公斤土冰,以及成吨的制毒原料。这么大的规模,他无论如何是没法活着出来了。

和闪雄喝酒后的第三天,我收到陈二的请柬,他即将给母亲过寿。这张请柬我拿在手里,有些犯糊涂。陈二一直是以正直自居的,为什么会铺排这么一桩酒宴?记忆中,他就从未做过这么高调的行为。很快,符启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接到陈二的请柬。我就更奇怪了,反问他:“莫非他也请了你?”

“当然没有,他怎么会请我呢?但我肯定会去。”符启明说,“他请的人不多,但现在他是洛井派出所的教导员,很可能会升到所长。到时候,没被他请的人,会比接到请柬的还多。”

我想起陈二曾要我卧符启明的底,便劝他:“这恐怕不好。陈二没请你,你去的话,搞不好会起反作用。”

“虽然他没请我,但这酒宴也是冲我来的。”

我不由得发蒙,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话只说到这里,不肯解释。虽然不知其意,但我相信符启明不是随口乱说。

陈二请客的日子很快到来,符启明开车接我,但车开到离酒店一里远的地方,他就叫我自己下车。他说:“我俩还是分头过去。”我嗯了一声,自己早有这个意思,刚才在车里面还不好提出来。

陈二为母亲祝寿办的宴席,规模之大还是令我吃惊不已,绝不输于佴城任何一场婚宴。凭他在城南的影响力,以及冉冉升起的仕途,城南各个单位、各街道居委会、各开发商都自动地赶来祝贺。这摆明就是借职务之便,聚敛钱财嘛。我以为陈二不是这种人,以为他是对这些现象深恶痛绝的人,但眼前的一切皆是事实。我有一种大失所望的感觉。我一边感慨,一边往收礼台抹了五张红色的钞票。瞟了一眼,礼单上写的数字都不小,不像一般人家收礼,大都两三百块钱。我送了五百,大概刚爬上及格线。

陈二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脸上挂着笑容向来客作揖,真诚地致谢。他穿着一身红色唐装,和他母亲身上穿的旗袍色调一致。寿宴这么大的场面,陈二的母亲却并没有笑容。

祝寿的人像漫漶的水,一波一波涌入。符启明挤进了东南角的一张桌子,我注意到,那一个角落有五六张桌子,都是城南街道上有头有脸,但一不上班二不做生意的人物。陈二请客,他们比别人来得更勤快,也没见陈二把谁挡在门外。那些人扎堆在一起,颇有些睥睨众生顾盼自雄的气势,与我们这边踏踏实实过小日子的老百姓截然区分开。和我坐一桌的某些人也正看向东南角,像是看一帮电影明星走红地毯。他们指指戳戳,念叨那边那些人的名字,能将那些大佬的名字一串串念出来。城南的老百姓认为他们就是城南的黑社会。对此说法,我一直嗤之以鼻,要说黑社会,他们真的只算山寨货。

开宴之前,陈二发表了一通致词,很长,他还从衣兜里拿出讲稿,不合时宜地念了二十多分钟,使得桌上菜肴摆得略微发凉。有些人懒得听他长篇大论,已经吃开了,我却听得很认真。归纳一下,这位领导说了以下几层意思:

首先,这次的宴席并不是找借口聚敛钱财,陈二拍着胸脯表示自己并不是那种人。这是散财宴。佴城有个古怪的风俗,就是散财宴。人情往来,最主要的项目就是婚宴,一个人一辈子吃婚宴送出的礼金,少不了几万几十万。但有些人一辈子不结婚,这一项的开支,就有去无回了。佴城人最讲求公平,礼尚往来,不能亏待不结婚的人。于是,散财宴应运而生,事主可以找一个通常情况下不必请客的由头,代替婚礼。“散财宴”名字的由来,应是指一个人既然笃定不结婚,不繁殖后代,那么聚财置产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但我觉得逻辑有了矛盾:既然认为聚财置产已了无意义,又何必找个由头收礼呢?散财宴,其实还是为了聚财。

其次,既然敢把大家聚起来搞一场散财宴,就是让大家作个见证,此后陈二将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扑在维护城南的治安上。办散财宴明志,颇有些庞德抬棺战关羽的气概。当然,这比喻未必恰当,符启明等人不是关羽,陈二也不会把自己仅仅当成二脑壳庞德。

再次,前不久,在陈二主管下,一起特大制毒贩毒案件得以告破,主要案犯基本落网。这一役,使得陈二对城南治安情况的好转大有信心。

其四,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虽然陈二前回破获大案,但城南仍有治安隐患存在。陈二还认为,派出所长期以来的辅警巡逻员制度,也是弊大于利,警察队伍长期得不到肃清,与黑恶势力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势(说到此处,东南角有人高喊“这不就是《无间道》嘛”,引发嘘声一片)。陈二认为,最新的文件将取消辅警和巡逻员,为城南治安的彻底治理打下坚实基础,城南治安的好转已经指日可待。

……这第四条,分明是说给符启明听的。听至此,我往那边看看,符启明一脸的不在乎。陈二请酒也就罢了,还公开下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