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佴城兴建了一处民资的边区综合医院,投资十几个亿。我估计,经过融资事件的折腾,佴城人的健康状况整体下降,医疗设施有点跟不上。综合医院正在紧锣密鼓地招人。我老婆一去面试就被录用。王宝琴有点缺心眼,但特长是扎针,皮厚油多看不见血管的,她拍一拍捋一捋,总是一针准。打小孩头皮针,她总是不知不觉下手,小孩顶多觉得被蚊子叮一下。医院领导看了她的应聘材料,把她当成注射班护士长候选人。应聘回来那晚,老婆附在我耳畔得意地说,我要当官了。王宝琴去佴城带着走马上任的喜悦,我像是个跟班。
综合医院从城南春申路拔地而起,主楼二十二层将成为城南新地标。我俩找房子就以新地标为中心,在周围巷弄寻找。新医院新招的医护员工太多,周边出租房吃紧。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十来个平米,价格合理,但楼下有一家是做臭豆腐的,气味一天到晚攀上过道往我这间房里爬。
老婆顺利地上班,我一直没找到事做。
符启明那天给我电话:“据可靠消息,你最近活跃在城南一带。情况属实?”
我呵呵一笑:“城南是你家,不请自来,多有冒犯。”
他开车来接我,带我去“星光派”。这几个月,他又恢复了元气,把星光派重新开张,请了一个干练的经理替他打理。我到地方一看,经理就是那个疑似被阉的光头,姓詹。我俩开一个小间,不唱歌,只喝洋酒,瞎扯白话。倒酒妹子是春姐的旧部,她认出了我,问阿花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说在综合医院,妹子就问我要手机号。
妹子长得有点丑。我问她是不是小芙,她说她叫苦瓜。
符启明问了我的情况,见我没找到工作,就说他可以帮我联系佴城最有名的天平律师事务所。我说用不着,我就这能耐,到律师事务所更没有机会。他也不勉强,又说你租的地方不好,一进去那么大的味。你两口子怎么活过来的?我承认那房子租得不理想,正在找。但综合医院新招的医生护士太多,综合医院附近只要租得到的房间,全住满了。
“介不介意住远一点?我给你俩找间房,保证满意,极大提高生活质量。”
我没有反对,因为想到回去吸房间里满是臭豆腐味的空气,我就心惊胆寒。王宝琴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反对。次日傍晚符启明就开着车拉我们走,还说锅碗炉灶都不要拿了,那边应有尽有。车往南湾方向开,我就隐隐意识到是夜宝以前住的那套房子。果不其然。符启明打开房门,引着我俩进去。老婆发出一声意料之中的惊叫。
我以前参观过这房间,一切都没变。我问他:“这里以前不是夜宝两口子住嘛。”
“你怎么认得……呃,是的,夜宝是你的小弟。”他说,“你知道的,我被弄进去以后,夜宝两口子没事做,只好走掉。现在这房子让给你两口子住。”
“租金多少?”
“我俩算了,你先住着。”
我说:“以前他俩都是六百一个月,眼下物价一涨,你收个八百八。”
“呃,好的,你真是让我为难。”
这间房门牌号是南湾村17号402,搬过来后,我和王宝琴都转了运似的顺利起来。她经一个月的试用当上了护士长,工资增加五百。我也在城南一家刚办起来的刘一壮律师事务所找到事做。看到事务所挂出的招牌,我误以为刘一壮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其实刚拿到律师执照,年纪也未必比我大。我叫自己不应该小看他,要是有一天他搞大了,我也算这里面的元老之一。现在职场里元老很多。你只要两年不跳槽,肯定有新人管你叫大哥;四年不跳槽就有人尊称你前辈;六年混成元老,不是问题。元老是元老,出门照样两条腿跑。
房子好住,王宝琴待在里面喜欢哼哼歌,煮饭时哼,扫地时哼,上厕所也哼,生活简直处处阳光。有一天她轮休,就搞大扫除,清扫每个角落。在主卧室打扫的时候,她从床底下扫出几张花花绿绿的东西,觉得奇怪。
“招嫖卡。”我说,“相当于妓女广告。”
“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用过?”她说,“告诉我怎么用?”
“打个电话就会有妹子送上门。但我没用过。”
“赶紧打上面的电话,叫一个来。”王宝琴忽然雅兴大发,逼着我打电话招嫖。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开玩笑,但她表情越来越认真,还说今天老娘领到了奖金,要请你的客。我被她闹得没办法,索性抓起一张卡片拨上面的号。我知道即使接通,也会是夜宝的声音。正在拨号,老婆扑过来大骂我真不是东西,还在我脸上抓了一把。我俩顺势栽倒在床。席梦思很厚,是央视上榜的名牌产品,在上面做爱,任何声音都被底下的海绵吸得了无声息。
完事之后,老婆不想睡,又不想起床,一腿压在我身上不准我动。她猜想着,这屋主是个什么人。“他有钱,但没老婆,动不动就喊野鸡上门。”她说,“男人一有钱就变成臭流氓,嗯,你没钱倒是让我放心。”我说我有钱也只嫖你,此生别无所求。她叫我别打岔,继续分析屋主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把这么好的房子空出来租给别人。“你说,屋里会不会发生过不好的事情……比如说,他把一个妹子叫来,干完了事那妹子要更多的钱,他不肯给,还打人家。那妹子偏又不是个怕事的,于是硬碰硬,妹子就被一砣子打翻在地……”
“不要乱说,难道是间凶宅啊?”
“你不要吓我!”王宝琴毕竟害怕死人,打个哆嗦,又说,“那为什么这么便宜就租得到手?房子是你的,你愿意租给人家吗?”
我心里咯噔响了一下,隐约想起什么。头次来这里,夜宝带着我逐房参观,我就隐隐地有种不祥之感。当然,我不可能跟王宝琴讲,我俩还要在这里面住下去。
王宝琴本来大咧咧,住进这里以后,变得敏感。好几次,她回家吃饭,告诉我说两个邻居看她的表情都怪怪的。我问男的女的?她说一个中年妇女,一个老太太。中年妇女和老太太看她搞什么呢?我劝她不要疑神疑鬼。老太太嘛新搬来的邻居都会多看两眼,过几天拦住了找你扯几句白话也不要奇怪。
刘一壮律师事务所生意不好,一天基本都是瞎坐,等待,摆出守株待兔的样子。刘一壮还安排我当小工,洒扫、取资料、抄写文件,有时候会叫我给他点烟。甚至,他坐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为写一个文件伤透脑筋。火机就在他手边,但他要我点。不过他对人还不错,我请假三天,他很痛快,没怎么为难我。这倒让我意外。我和老婆一起回广林看我们的小花。小花捡了老婆的缺心眼,还不知道牵肠挂肚。我们到时她笑一个,我们要走她就挥手说再见,不撵脚。
来时,老婆从旧房子里面取了两台望远镜,一长一短。我问她这是搞什么?她说租住的那幢楼,楼顶也有平台,空空荡荡的。要是有心情,可以把望远镜架在上面看星星。
我说:“你心情倒是不错哦。”
“那当然,以前住那破房子都还有心情看星星。现在换了这么好的房,更应该享受享受。万一哪天改变了思维结构,我会更具领导气质。”沈颂芬的话,她倒是一直记着。
四月初的一天,气温已经略微地发烫,我们坐在四楼却还回潮,地面开了空调也吹不干。晚上,王宝琴洗了澡,在家待不住,穿着一条新买的睡衣上到顶楼看星星。睡衣几乎垂地,把她身材拖曳得更显修长。由于心情不错,她几乎是飘出家门。我坐在沙发上目送她的背影,头皮麻了一下。果不然,过不了多久她就跑回来,一张脸粉得像脆皮肠。
“怎么了?”
“见鬼了。”她说,“我正在那里看星星,那个老太太蹿上来,刚走进平顶,尖叫一声掉头就往下面跑。”
“呃,怪不得。”老太太那声尖叫,刚才我听得清楚,三楼的门还咣地响一下。
“我以为她见鬼了,到处看看,什么也没有哇。”王宝琴惊魂未定,又说,“我也不敢待了,就下来。望远镜还架在上面哩,你帮我收一下。”
我爬到平顶,月亮挂在当头,清辉徐徐布下,这平顶皎洁得像一个祭台。月亮依旧只是月亮,平顶上除了我没有别人。那架金色望远镜细脚伶仃架在那里。我并不急于下去,还看了一阵星星,又调整镜身,看向不远处的暮山村。相对于星空,山体的黝黑在视野中像深色布帘一样迎风晃动。这个角度看不见安家那幢楼房。
我把望远镜带下去,老婆问:“怎么才下来?”
“被鬼缠住了,我俩打一架,把鬼打跑了我才下得来。”
“天哪!”
我呵呵笑起来,告诉她上面什么都没有。“老太太可能把你当成鬼了。”
她站起来,勾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我像鬼吗?要不要去她家里解释一下?”
“你下去拍门,再把老太太吓一回,就真要担责任了。”
老婆咂咂舌,不再说什么,早早地去睡,还一定要我陪着她。她受了惊一时缓不过神,即使我俩都躺在床上,她还是用被窝捂住脑袋。
次日下午,我先回到家弄饭,她晚我半小时才进门。进了门,脸上脆皮肠的颜色还没有完全消退。“刚才我又碰到老太太了,和她在楼底下说了会儿话。她还吸烟。老太太说402,也就是这间房死过人。”
我没有吭声,继续翻炒锅里的笋丝。
“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点点头。她逼我招嫖的那晚,我心里就不踏实。次日,我拨了老彭,问他南湾几年前发生过一桩命案,他有没有印象。他马上想起来这个事,说记得的,现场勘查他也到。
“现场的那间房,门牌号记得不?”
“六七年了,哪记得这么清楚?反正是在四楼,不是401就是402。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我就住在这里,南湾村17号402。我弄了一桌子菜,不知道找谁一起喝酒,想到了你。”
“去你的。我查出三高,戒酒了。”
这桩命案,是佴城农发银行一个科长包养的情人,被行长司机杀死。那是我到洛井派出所之前发生的,童副所领头破的案子。他自认为是他办下的经典案例之一,我进去以后,他反复跟我们一帮新兵蛋子讲起。头一次,我听得有点纠结,科长的情人怎么被行长的司机杀死?仿佛里面玄机重重,大有剧情似的。答案却是意外的简单:行长司机就是科长的舅子,搭帮这个科长,他才谋得这个差事。
“就这么简单啊?”新兵蛋子们听了都失望。
“呃,我又不能跟你们编。以为看电视剧哩?”
现在,对于王宝琴,我是瞒也瞒不住了,索性实话告诉她,这间屋子出过命案。她质问我怎么没有早告诉她。我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怎么跟你说啊,不是怕你担心嘛。”
“不行,这是凶宅,住着早晚撞鬼。”
“那你说怎么办?搬走?往哪里搬?”我安慰她说,“凶宅是凶宅,你不知道的时候,不是住得很舒服嘛。一切都是你心理反应啊。”
老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助地四处张望。此刻,她可能和我想的一样,要把日子过下去,有些事情其实不必弄得太清楚。
3.杰出青年
我的老板刘一壮眼下还没有接到一宗像样的案子。这个律师事务所主要是处理诸如离婚、小额债务、家庭纠纷、邻里纠纷之类的事情,我甚至想,把牌子改成居委会也说得过去。
为扩大业务,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意他也接,比如说办公证。有些公证,司法局的公证处是不予办理的,比如说按揭房的转让。按揭还没有结束,银行认可的还是原户主。按揭房即使转让,在银行的户主名不能更改。这种转让交易只能私底下签合同,然后由新的户主继续以原户主的名义交纳按揭款,司法局当然不予公证。我的老板刘一壮却敢搞,每一宗收费五百到一千不等。司法局的房产公证一般只三百块一宗,刘一壮振振有词:“司法局都不肯搞的事当然是麻烦事,收你一千、八百块搞下来,我基本上是做好事。”
有一天,刘一壮要我去办这种事,我直截了当地说不干。他问我为什么不干。我说你心里明白的,我们其实不具备公证资格。以后买卖双方扯皮,我牵扯进去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何苦来哉?我说出理由,刘一壮还在低头看文件,并不看我。他说:“怕我不给你钱是不是?我这说好了,你签一笔字提20%。”
“不干。”
“要不这样,我给你个底价:每做一桩公证,你只须交我五百,多出来的全是你的。你嘴巴子巧一点,一个公证收两千块钱也不是难事。”
“这种事我不干,和钱没关系,是原则问题。”
“没想到招来一个讲原则的,你应该去纪委上班。”刘一壮这才抬起头正眼看我,“当然,眼下我业务蒸蒸日上,正是用人之际。算你运气好,我宽宏大量。不过,你多反思反思,自己处在什么位置。下一次再跟我对着干,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哦。”
我不是个听话的员工,刘一壮非但不怪我,过不了几天还弄了一套柒牌立领正装要我穿上。律师事务所要求所有职员西装革履打领带。我天生和西装有仇,穿上去就万分别扭,倒像是衣服反客为主把我穿了。刘一壮平时倒也不逼我,我穿什么无所谓,他要抽烟我赶紧跑过去给他点上就OK。但这天,他一定要我把立领正装穿上。他悄悄告诉我,事务所另两个人,小刘、小庄都有正装,都是他们自己掏钱备,只有我这一身,是他贴钱买来的。
“跟他们不要说啊。”老板眼巴巴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给我买?”
“明天你就知道了。明天电视台的人来,你就站在我身后头,要像个秘书的样子。”
我把衣裤换好,竟然相当贴身。刘一壮也大声说好,还说小刘和小庄再怎么穿也没有你这种气质。后来他又说:“你马上把头发弄一弄,弄成板寸。扯个发票,所里帮你报。”
我暗骂他真够大方,嘴上说:“剃头的几块钱我出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