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启明做出这个决定,势在必行,当晚我们四人全都住进沧水营79号院子里。死了一个人,这里面确实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打牌打到很晚,要睡的时候,徐放辽说:“以后我不会在这里住,我妈更不会回来。可惜,里面死了人,好端端的一套房子变成了凶宅。要不然,可以多卖几个钱。”
“败家的货,你还想卖了祖宗留下的东西!”
“我跟你说,不要老是跟我用这种语气说话。你算什么东西?”石头也有三分火性,徐放辽呼地一下站起来,拉长了脸摆出准备拼命的架势。符启明愣了一下,不恼,尴尬地笑了起来。徐放辽这才稍稍放松,又说:“你管得着吗?不说卖了,老子高兴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你又管得着吗?”
“你要放火,那我真要管。这房子好啊,位置也好,既然要烧,不如说个价钱我买下来。”
徐放辽坐下来,怪眼一翻,说到时再看吧。
伍能升和徐放辽睡一楼的一间卧室,我俩就睡一楼大厅,没人上二楼,想着凶案的事情果然心里有些发毛,不到现场根本体会不到。主要是,凶手还没找出来,这会让恐惧感增强。徐放辽走过去插上插头,打开电视。这房子经常不住人,家电都是老化的产品,电视是一台老牡丹,一打开,正播放省电视剧频道。
符启明问我:“这个频道,应该还是案发时播的那个吧?”
“那当然,你说的,那凶犯是用脚踢开插头的嘛。插头一直没有插上去。”
“呃……”他显然想到了什么,说,“明天查一查,十五号夜晚电视剧频道的节目单。另外,可能还要秃头老李多提供些情况。”
“你想到什么了?”
“你记不记得,邢所他们把周大爹搞去讯问,他说的那些话?”
找周大爹是两天前的事,邢副所领着人找周大爹讯问和哑巴周壮有关的情况。马凯用DV记录了讯问的全过程,这是上面的规定。若被讯问者造谣生事,事后反口说我们逼供,这些影像资料可解释一切。那一段视频我看了,周大爹详细地介绍哑巴儿子的各种情况,前后四十多分钟。我跟不上符启明的思路,说周大爹交代这么多情况,你指的哪一块?
“说他儿子看电视那部分!”他摆出循循善诱的表情给我提醒。
我想起来,周大爹拍着胸脯跟警察表态,说周壮对女人干坏事绝不可能。“我这个崽咧老实得都像一条狗样的,我下什么命令,他都照着做。电视上一有女人脱衣服,我骂一声要死啊,在他脑壳上敲一丁公,他赶紧跑过去换台,要不就把头埋进裤裆里,绝不多瞟一眼。”周大爹歇歇气,难过地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什么都跟你说。他二十啷当岁了,不想女人是不可能。但他脑袋有问题,不能传宗接代就不传,不适合结婚,就不能坏了人家妹子的幸福。我都能理解,也看得开,所以管他管得死死的。我这么跟你表态:要是我不点头,他就绝不敢跟女人发情!……有时候,我看这小子一只手伸进裆里掏来掏去,那还得了?我一鞋底板就打了过去,搞得他手脚怎么放都很规矩。你们说说,我这么管教,这孩子能在女人身上犯什么事情?”
想到周大爹讲的这些话,我隐约猜到符启明打着怎样的主意,又觉这太难操作。有这么破案的吗?他的思路不符破案常规,完全就是野路子。
次日中午我把秃头老李叫过来一起吃饭,要他再回忆一下,那天晚上他冲徐家院子喊的具体时刻。他报案时说的是十点多钟,再问他就说记不清楚。现在符启明问他,他仍然记不清楚。“这怎么记得住呢?反正是十点多。我眼睛又不可能随时盯着表看,你们说是不?”秃头老李感到为难。
“你看不看电视?”如果他看电视,那么可以从节目播放时间进行推断。
“不,我连电视都没有,天黑就睡。”
“你说过,当时徐家这台电视声音很大,记不记得电视里是什么声音?”他这么一问,秃头老李就蒙了,不知道怎么回答。符启明继续引导:“电视正在播,里面是在放音乐还是电视剧里的对话,还是播广告的声音?播广告的话,听没听出来是哪种广告?”
秃头老李摇摇头,完全摸不着风了。
“那么,你听见这边电视机关掉的同时,还听没听到周围有别的响动?”他的思路越跑越远,非常想找准这个时间点。
“哪注意这么多?”
“你……”符启明终于问得语塞。
符启明是个固执的人,从秃头老李嘴里得不到自己要的东西,晚上他就在徐家大门口守候路人,一个一个地询问请况,问每一个过路的人,十五号夜晚十点多有没有经过这里,听没听见秃头老李的吼声。秃头老李声音如此尖锐,他相信听见的人不会没有印象。要是对方摇头,他接着会问,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有谁在这条街上走。这近乎排查了。排查是最常规、投入警力最大,也最难奏效的刑侦手段之一。所里不会投入警力,一切只能由我们自己干。
这条街来往的人也知道命案的事,当符启明是警察,尽量给予配合,但不能提供有效的信息。第二天我和伍能升也主动参与符启明的行动。我们以徐家院子为中心,分头向周围扩散,主动进入各家屋内询问相关情况。
第四天,伍能升才打听到一个有效的情况:隔了一条街,和沧水营平行的前哨街有一住户回忆起来,当时他正接一个电话,屋内信号不好,他爬到顶楼接打,正好看见香堂二楼窗户关上了。“我上到顶楼,看到所有的东西都是静止的,就那里动了一下。我也去那里烧香,知道那是香堂,不会错。”那个人跟伍能升说。伍能升还上到顶楼,往香堂方向看去。那是三层楼,站在平顶上位置略高于香堂。那幢楼与香堂中间隔了两条弄子和两排房,直线距离不会超过四十米,看得很清楚。伍能升要他查一查手机的通话时间,那人很快找出来,九点四十七分通的话,通话时间四分半钟。那人还跟伍能升说:“我从屋里走到平顶上,应该用不了一分钟。”
“秃头老李关窗户的时间是九点四十八分。老李自己回忆,是在听见徐家的电视关了以后,一颗悬心落地,才关窗户睡觉的,由此可以推断,凶手关电视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七分,后面不带左右。”花了几天时间,就搞得这么个时间点,符启明脸上还挺兴奋。对于他的思路我略有所知,伍能升完全搞不明白,问:“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们专案二组成立以来,得到的突破性进展,会有用的。”他冲我说,“我要你办的事,你都搞清楚了。”
我当然搞清楚了,要不然怎么会对他匪夷所思的想法略有了解?他要我找出十五号省电视剧频道的节目播放表,要把每一集电视剧具体的播放时间,中间插播广告的时间一一找准,精确到秒。网上节目播放表并不具体,每一集都要插播两次电视广告,广告的时间节目表上不会有任何体现,要不然观众们会拿着节目表躲避广告时间。幸好,电视剧频道每天播出的时间是一样的,插播广告时间也一样,广告最起码是一个月一换,十五号插播广告的顺序、时刻和五号、二十五号毫无差别。那一阵播放的电视剧叫《抗日神鹰》,内容是几条武林高手被八路军改编成特种部队,用气浪杀人(一掌推去干掉半个排),用轻功躲子弹(还能用手抄住弹头),万军之中取指挥官首级犹如探囊取物……弄死日本鬼子竟是如此过瘾之事,我就想,抗战怎么可能打八年?用不了一个月,鬼子就比大熊猫还稀有,我们有义务把他们圈养起来搞一级保护。
当然,眼下我要考虑的并不是这个。播出时间表,我参照二十四日省电视剧频道播放谍战片《静水深流》的情况,整理如下:
19:0822〞《抗日神鹰》第十七集
19:2107〞—19:2849〞本集第一次插播广告,播放序列为:省五一肝病医院广告(19:2107〞—19:2314〞)省丽康妇产医院无痛人流广告(19:2315〞—19:2601〞)省常春藤整容医院无痛丰胸广告(19:2602〞—19:2849〞)
19:4107〞—19:5130〞本集第二次插播广告……
符启明去碟店租来全套《抗日神鹰》,专挑十九集来看。拿着我弄出的时间表一对照就知道,当晚九点四十七分,《抗日神鹰》十九集应该播放至第十分钟。第十分钟的内容是杀鬼子。因为鬼子在第七分钟时想密西男一号的妹妹,男一号从天而降,不但保住了妹妹的贞操,而且一口气杀了几十个鬼子以示薄惩。
“不对。”他说。
“怎么不对?”
“如果九点四十七分,正好播放到第七分钟的内容,那么,这一点就解释得通了。”他用碟机倒回去,播放第七分钟的内容,播放了三遍。日本鬼子狞笑着扒掉那妹子的衣服,妹子尖叫着,赶紧捂住酥胸转过身去,露出后背。前胸当然不能裸,裸后背没关系,反正后背上白茫茫的一片,不长乳房。连续播放搞得伍能升忍不住说他:“你就喜欢这种镜头?”
符启明说:“你们想,假设是哑巴周壮杀的人,他看到了这个镜头……按周大爹说的情况,只要是电视机里出现少儿不宜的镜头,他就会立即制止,防微杜渐,哑巴也就缩着脑袋不敢看。”
“当时周大爹并不在场,哑巴肯定想看这种镜头,除非周大爹在他脑袋上敲一丁公。”我提出质疑。符启明正要兴奋起来的表情又恢复至常态。我不得不提醒他,就像何老说的,这种思路分明是执果索因。要是我不打断他,他肯定会主持一场案情分析会,越往下说哑巴就越可疑。但被我打断了,他有点不痛快,就说:“咱们专案二组今天就收工好了,到我那里唱唱歌,放松放松!”他现在不说娱乐会所,坦白承认是“我那里”。
6.残余听力
符启明的思路纵使天马行空,但我与他待得久,多少可理出他的头绪,也就跟着他认定,案子只能是哑巴干的。我已经搞不清楚,是我相信他的思路正确,还是他强大的煽动力使然。顺他所想,我发现这像个数学题,譬如哥德巴赫猜想,题干和结果都已经赫然在目,所要给出的就是论证过程。我相信这个过程肯定隐藏在某个细节里。命案现场的勘查没有找到足够清晰的指纹和痕迹,也没有现场目击证人。常规两种方向都无法进入,这种情况下,就算执果索因、剑走偏锋,符启明的诡异思路,也不妨拿来一试。
我还总结了一番,问题的结点在于:怎么能证明,哑巴有足够的动机在那一时刻点关闭了电视机。
我回到宿舍,吹着风扇,神经一直绷在案子上面。想至头疼,便骂自己,要是读书那会儿就有这股钻劲,早在名牌大学混了,何至于为图得一点表现,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福尔摩斯?
《抗日神鹰》和《静水深流》两部片子都摆在桌子上,为打发无聊,我就用电视放着看。正在看,阿花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出去走走。我说没空,她说我在桥上等你。
“哪座桥?”
“就是你们派出所外面那座,一边是桥,一边搞成夜市摊子。”
我一听头皮就是一紧,这个阿花,脑袋缺了一根弦。符启明一怂恿,她真就来找我。我说:“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那天晚上去春光灿烂娱乐会所唱歌,经过过道,服务生和女侍应都被春姐调教得低眉顺眼,垂着手冲我们喊“欢迎光临”。经过阿花专门负责的那个包厢时,她正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见了我们眼睛就放亮,并且冲我说:“大哥好久没来了,到我这里坐坐?”我说不,要往里走,但符启明拽住了我。“难得阿花还记得你,既然148没人,我们就用用这间嘛。”
坐下来唱歌,包厢只有我们四个人,显得浪费。符启明没有叫妹子,只对阿花说:“喏,今晚上你也不是服务员,我也不是老板,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唱歌。”阿花在这里也增长了见识,没有初来时的扭扭捏捏,一屁股准确地坐到我身边。我和她唱了两首情歌对唱,她的嗓音不错,我唱得不好但是情绪意外地饱满。两首对唱都有点悲,我俩唱得凄凄切切,死去活来。徐放辽听得发了歌瘾,找来一首《心会跟爱一起走》要阿花陪着他唱,这首歌也是“爱就爱到底”,很有情绪。但阿花说不会唱,说完还暗中抛我一枚毛茸茸的眼神。
“阿花,这就不对了。”我批评她,“你为什么只肯和我一个人唱?这首歌你怎么可能不会?看着字对着口型也唱得出来啊。”
“我不想和他唱,只想和你唱。”阿花说话直来直去,“你不是刚死了老婆嘛,一想到这事我就感到心疼。”
“什么,你死了老婆?”徐放辽指着我,一脸的愤怒,那眼神分明在质疑我哪有死老婆的资格。我会意,顺着这话跟缺心眼的妹子说:“这个徐大哥刚死了老婆。”
怕她不肯信,伍能升又给我补充:“他老婆真的死了。还是你们符老板埋的。”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死老婆呀?他老婆死了,为什么要符老板埋呀?”阿花脸上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她还年轻,有权利对任何事情表示好奇。
“死老婆谁喜欢啊,都是万不得已……就是请你和人家唱个歌嘛,要问这么多为什么。”
阿花心软,接下来和徐放辽唱了好几首情歌对唱。我忽然感到一阵落寞,符启明适时地拢过来对我说,阿花喜欢你。
“要你说!”
“你啊,真看不出来,哪个地方讨妹子喜欢呢?”
他肯定跟阿花推销了我,阿花主动打电话来找我。他肯定也跟阿花说,我不可能拒绝她这样的妹子。我走到四桥,阿花下心思打扮一番。时间还早,我问她要不要吃饭,她摇了摇头,问我能不能带她去郊外大林湖游乐场。我没去过。她说她知道坐哪路公共汽车。
“打车吧!”
“不,坐公汽,我要帮你省钱。”她大模大样地把我一只胳膊夹在腋窝里。